2025 年 9 月 30 日，秋分后的江城昼短夜长。顾英下课回老宅，刚拐进巷口就闻到桂花味——那棵三十年的老树提前开了第二茬，香味像一条隐形的路标，把他从现实拖回旧时光。林秀站在树下，脚边放着一只鼓胀的旅行袋，袋口露出一截红色引线，像一条不肯冬眠的蛇。
“回来了？正好，去试放。”她拍拍手，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金粉——是白天给邻居小孩做手工留下的。旅行袋里装着十二支烟花，正规厂家定制，每支直径五厘米，长四十厘米，标签上写着“个人手持式”，却配了军绿色的信号枪外壳。这是林秀托人从浏阳带回来的，说要在废弃码头给父亲补一个“私人典礼”。
顾英蹲下去摸枪身，金属冰凉，像父亲手术刀的温度。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江堤上的约定：明年 828，真烟花，真码头，真桂花酿。可现在才九月末，母亲就把“典礼”提前了。他抬头想问，却撞上林秀的目光——那里面燃着两簇小小的火，亮得吓人，也脆弱得吓人。少年把疑问咽回肚子，只轻声说：“好，去试。”
废弃码头比一个月前更荒凉。芦苇疯长，高过人头，江风掠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咬合。旧仓库的屋顶塌了半边，剩下几根钢筋朝天竖着，像被折断的肋骨。林秀走在前面，旅行袋背在肩上，旗袍换成黑色工装裤，裤脚塞进马丁靴，走起路来“咔咔”响，像把黑夜敲成碎片。
顾英扛着烟花箱，跟在母亲身后。箱底不时蹭过杂草，发出“嚓嚓”声，惊起几只夜鹭，扑棱翅膀掠过江面，留下一串涟漪。少年心跳很快——不是紧张，是一种接近背叛的兴奋：他们要在无人的角落，提前点燃属于三个人的烟花，而观众只有芦苇、废铁和江水。
仓库前的空地是最佳发射点：地面平整，正对江心，背后是城市天际线，霓虹像被谁打翻的调色盘。林秀蹲下，打开旅行袋，动作极轻，像在拆解一颗炸弹。十二支烟花被排成一排，每支间隔两米，像十二名沉默的士兵。信号枪躺在中间，枪身贴着一张便签，是父亲的笔迹：“秀秀，带我飞。”
顾英用树枝在地面画了一个圈，把第一支烟花插进去，扶正，压实。他抬头看母亲——她正用打火机点燃一支棉签，火苗在风中摇晃，像随时会熄灭，却固执地亮着。少年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火焰是天空的裂缝，让死去的人能往下看。他深吸一口气，接过棉签，半跪在烟花旁，引线“嗤”地一声窜出火星，像一条被惊醒的小蛇，迅速钻入黑暗。
第一支烟花升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像谁在夜里吹了一声口哨。火球在最高点炸开，巨大的“橙”字悬在江面上，把芦苇、废铁和母子俩的脸照得透亮。顾英仰头，瞳孔里映出第二朵、第三朵——金色、紫色、碧绿，层层叠叠，像一场倒着下的雪。他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把典礼提前：828 是父亲的公祭日，而九月三十，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1989 年，医学院后山的桂花树下，父亲递给母亲一瓶桂花糖，说：“甜不甜？甜就跟我走。”
如今，甜与不甜，都被浓缩进十二秒的焰火。第四支烟花炸开时，林秀忽然伸手，握住儿子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少年侧头，看见母亲的脸——火光下，她眼角的细纹像被金线勾勒，却带着奇异的平静。她无名指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是完好的，刻着“2020.2.14”，一枚是扭曲的，边缘锯齿状——父亲被火焰舔舐过的那一枚。两枚戒指叠在一起，像把过去与现在焊在一起。
第五支烟花升空，发出“砰”的闷响，像有人在远处关上一扇门。火球炸成巨大的“英”字，又迅速碎成无数光屑，坠入江面。顾英心头一震——那是母亲提前定制的字模，每支烟花对应一个字：秀、长、风、英、雄、桂、花、糖、等、我、回、家。十二个字，十二秒，像一封被压缩的遗书，在夜空里撕开一道口子。
最后一支烟花点燃时，林秀忽然把信号枪塞进儿子手里，声音被爆炸声撕得粉碎：“朝江心，打！”少年半跪，举枪，扣动扳机——“砰！”一枚红色信号弹呼啸而出，拖着长长的尾焰，像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坠入江心。瞬间，水面炸开一朵巨大的红花，花瓣是光，花蕊是火，把整座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信号弹熄灭时，夜空重新合拢，黑得比先前更彻底。芦苇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顾英的耳朵仍在嗡嗡，他转头看母亲——她站在原地，抬头看天，脸上有水珠滚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少年伸手，想去擦，却见林秀忽然笑了，嘴角扬起一个久违的弧度，像把五年来的皱纹一次性抚平。
“结束了。”她轻声说，声音散在风里，“也开始了。”
回程路上，母子没说话。出租车窗摇下一半，桂花香与火药味交替灌进来，像把两种时间打成结。林秀靠在椅背，眼睛闭着，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两枚戒指——完好的与扭曲的，金属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叮”声，像谁在黑暗里敲一扇门。
车过三环时，顾英忽然开口：“妈，信号枪能留下吗？”
“能。”林秀没睁眼，声音却带着笑，“那是你的了。”
少年把枪抱在怀里，金属贴着胸口，冰凉渐渐被体温融化。他想起父亲说过，信号弹是天空的邮差，把未寄出的信送给星星。此刻，那封信已经寄出，收信人叫“长风大侠”，地址是“纯阳宫雪夜”，邮资是十二秒的光与热。
午夜，老宅。林秀洗完澡，穿着父亲的旧 T 恤，下摆到大腿，像条宽松的睡裙。她走到阳台，看远处的江面——那里一片漆黑，却有一盏渔火固执地亮着，像谁回了一声“收到”。
顾英跟着出来，把信号枪放在栏杆上，与那瓶未开封的桂花酿并排。两瓶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少年忽然想起父亲外套内袋那张照片背后的字：“秀秀，长风，英雄一家三口，永不散场。”此刻，他们站在阳台上，像站在那张照片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走进“永不散场”的括号。
林秀伸手，覆在儿子手背上，掌心比月光还凉。她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相碰，发出极轻的“叮”一声，像谁在黑暗里扣动扳机。
“明年 828，”她轻声说，“我们带着桂花酿，去现场——不比赛，只看烟花。”
顾英点头，声音被风吹散：“好，我陪你。”
远处，那盏渔火忽然熄灭，像谁在黑暗里眨了一下眼。而桂花香气，正从他们的指缝间升起，飘向江面，飘向尚未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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