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岐此人,在刀宗是出了名的精致。
晨起梳发必要用象牙梳篦细细打理,发间那顶琉璃紫薰渐变羽冠还是特意请介休的匠人精雕细琢而成。云锦裁就的衣袍上,宝蓝色内衬掺着银丝织就,走动时在光照下仿佛泛着光;胸前和衣摆处缀着的白陇客尾羽,更是由坊间知名的绣娘耗时半年精心缝制上去的,光是往那一站便泛着流光溢彩,好看极了。
最惹眼的还是那柄佩刀。羊脂玉雕成的刀鞘温润如凝脂,刀身是用藏剑山庄的千年寒铁锻打。偏生这杀人利器被他使得极雅,出鞘时如拈花摘叶,挽个刀花都能带出几分吟诗作赋的风流意味。偏偏此人极爱在练武场后山的林间练刀,玉佩琼琚叮咚作响,衣袂翻飞,更衬得气质清贵,宛如新叶初露,只敢远观、不敢妄触。
练书扬每每路过见着,都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一针见血评价道:死装。
“他本来就是扬州富贾家的少爷,从小养尊处优,讲究点也很正常。”谢怀玉倒是没什么感觉,于他而言只觉得谢岐的刀法太过束缚,好似随时都在注意着会不会弄脏衣服,以至于看似行云流水,其实破绽连连,让他有些纳闷这人究竟是怎么过的入门初试。
这倒确实是冤枉了。毕竟像谢怀玉那般能在切磋中参透刀法精髓并立刻调整打法的天才实是凤毛麟角。谢岐的刀法虽称不上上层,但在入门比试中也是名列前茅。之所以会变成这般模样,说到底还是因为实在太过讲究,毕竟当时统一穿着简朴的入门校服,他不仅不在乎、甚至还面露嫌弃;如今成为正式弟子,特意量身定制的这件锦缎武袍,对于从小便将"风度"二字刻进骨子里的人来说,难免要时时整理衣冠,生怕折损了半分气度。
谢怀玉得知后,难得赞同练书扬的刻薄,并在切磋比试时威胁谢岐,如果不好好打就把沈濯那件校服拿来给他穿。谢岐顺着手指方向看到练武场外面拿着毛球刀穗逗小豹子的青年,对方也察觉到动静抬起头,弯弓似的诡异帽子配合着那拼接撞色的半截花苞裙衣服,若非涵养在,只怕谢岐已经要惊声尖叫了,终于放弃高傲妥协去换了衣服。沈濯将对话都听在耳朵里,揉了揉抱着毛球蹬腿的小宝,撇嘴道:“真没品,还是你懂我。”
小豹子眨了眨眼,又嗷呜呜地拍爪子挠起毛球。
–
经历了一阵周测磋磨,谢岐终于得以逃出魔爪,急忙忙脱掉那粗布的衣服换回来,又怕被谢怀玉逮回去,趁着比武场上的测试还没结束便立刻逃走,一路心惊胆颤,直到到了扬州城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随手理了理衣襟发冠,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死里逃生,精神气都显得容光焕发不少,正走在街道上随意晃晃,突然身边撞过一道身影,他才站稳脚步,马上有个更大力的动作将他撞倒在地。
“嘶……”
“诶诶大妹子你没事吧?”
清亮的嗓音骤然在耳边炸开,谢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蛮力猛地拽起。他头晕目眩地抬眼,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眼前是个顶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的少年,两条绑带斜挎胸前,将那件无袖挂脖的赤红皮衣勒得紧绷,半边肩膀大剌剌地裸露在外,背上还背着两条手柄处被红绳包裹的链刃,整个人活像团野火似的。
少年明明撞了人,脸上却不见半分愧色,反而笑得灿烂。他利落地朝谢岐鞠了个躬,突然并起二指抵在太阳穴,眨眼甩来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对不住啊!我要去拯救大唐了!等逮着那霍乱扬州的贼人,定当登门赔罪!”
话音未落,那怪异的少年已旋风般卷出数丈,徒留谢岐僵在原地被扬了满脸尘灰,握着刀的手阵阵发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将那恰到好处的皮质手套绷得紧实。
……链刃……凌雪阁的人?
–
这厢凌煦还不知道自已被记恨上,此刻他正紧追着那道逃窜的身影,身形矫健如猎豹,几个纵跃便从屋檐上翻过,抄着近路轻盈落地拦截在了对方前头。那人见前路被堵,猛地刹住脚步,正欲转身另寻退路,却见一道黑影倏然落下,链刃泛着血色红光,随手一挥,腰间的彼岸花挂饰便随风轻晃。来人半张脸隐在漆黑的半覆面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沁着森森寒意,眼下还缀着青黑,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面修罗,看似慵懒,却又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前后皆无退路,男人紧咬牙关,很快将突破口锁定在了凌煦身上——毕竟这小子笑得一脸灿烂,怎么看都比旁边那位煞神好对付。
他提剑猛冲,却见凌煦咧嘴笑了起来,舔了舔虎牙,竟不避不闪,反而迎面直上,直到彻底贴面,那链刃猛地甩出,眨眼间便绞上男人粗壮的脖颈。凌煦双手一撑对方肩膀,借力后翻,链刃骤然收紧,只见鲜血喷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将路旁青草染得猩红刺目。
“好耶!今天又是守卫大唐为民除害的一天!”
凌煦潇洒落地,双手大张举过头顶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姬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斜睨向躺倒在地的无头尸体,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记得打扫干净,青天白日别吓到百姓。”
“诶诶诶——?啊?谁?我吗?”凌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指着自己,然而姬野非常无情地收起链刃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见对方并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凌煦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认命地拖着尸体直接丢入护城河中,顺路一脚把脑袋也踢了进去,只不过这满地的血实在闹心,他抓了抓头发,正思考用什么东西打水上来擦地,突然一阵刀风呼啸而来,他猛地往后一仰,颇为狼狈地滚落在地,入眼衣袂飘飘,一双精致的黑色布靴出现在眼前,他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薄怒的眼。
“哇靠……”凌煦怔怔地张大嘴,“仙女儿诶!”
“……”
谢岐握着刀的手又紧了紧,脸又黑了几分,怒喝着挥刀上前:“我是男的!”
“啊?”凌煦明显呆愣住,被迎面挥下的刀刃砍得节节翻滚,但很快便察觉到对方刀法的克制僵硬,就地一滚,链刃挥出就地拍了个乱天狼后撤,鞭刃落在血液上又挥起,溅起几点混着泥土的血星子恰好落在了谢岐身上,那浅蓝色的翎羽装饰瞬间被染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谢岐低头瞥见衣上血迹,好看的眉头拧起,眼中怒意更甚,直接刀锋一转,裹着杀意直逼凌煦咽喉。
招式骤然迅猛,凌煦不仅不怕,甚至咧嘴一笑,链刃直接收回,动作轻松地边挡边退:“哎呀,脾气这么大啊?真够辣的。”他嘴上轻佻,眼神却紧盯着谢岐的刀法招式走向,笑容更甚,毫不客气地戏谑:“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孤锋诀的刀法能使得这么像裹脚老太太绣花耶~”
谢岐瞳孔一缩,刀势微滞。凌煦趁机链刃突刺,金属相撞迸出火星。两人错身瞬间,他忽然凑近谢岐耳畔:“大小姐不要生气嘛,改明赔你一件衣服好不好?”
“你!”谢岐耳尖瞬间通红,反手一刀劈向凌煦面门,却被他仰头躲过。凌煦大笑着甩出链刃,顺手便勾上旁边的老树,借力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城墙上招了招手:“诶别生气呀,生气起来更好看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把新衣服给你送过去!”
谢岐简直气得头昏脑胀,提刀运气便打算决云上前,然而凌煦后仰一翻,很快又落在另一边墙头蹲立着,“哎哎”头疼道:“这么生气啊,好吧好吧,那我到时候带着衣服去刀宗找你,还有事先走一步啦~”
接着转过身,谢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身影在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城墙下,气得握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浅蓝色的翎羽早已不复最初的飘逸,精致的衣服反倒像是被野猫挠过的鸟雀羽毛,看起来凌乱又狼狈。
“混账东西……”他咬着牙低声骂道,刀尖重重往地上一杵,震起一圈细碎的尘土。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早已躲得远远的,只敢从门缝窗沿偷偷瞄上几眼,生怕这位刀宗的小公子迁怒于人。谢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可耳尖却还是因为羞恼烧得通红。他自幼习武,虽时常被诟病动作太过端着,可从未被这般戏弄过。而更可恨的是,那人临走前还说什么……要送新衣服去刀宗?!
“谁稀罕你的破衣服!”他恨恨地骂道,收刀入鞘,转身跳下城墙大步离开,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家伙吊儿郎当的笑脸,还有那句轻佻的话语。
——生气起来更好看了。
“……”
谢岐耳朵泛起薄红,随即走得更快了,好似能凭借飘起的风将那点羞赧吹散。
……下次再见到,我非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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