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了夏，绵绵梅雨便率先来了。刀宗临海，空气更是潮湿，衣物上总带着一种拧不干的黏腻感不说，那漫天水雾更是让人心头焦躁。这种天气别说练刀了，稍不留神还容易染上风寒，小刀主们干脆让弟子自由活动，上午读书习字，下午各自寻些消遣。
谢岐早就受不了了。虽然从小在江南一带长大，但精致的生活基本没让他体会过如此湿漉的黏腻感，只不过怕被人说娇生惯养才一直忍着，一听能自由活动，干脆翘了读书直接回家——反正那些他从小就学过，笔试根本不担心会不及格。正好前日托人运来的生石灰送到了，他拎着沉甸甸的麻袋放进柴房，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盘算着等凌煦回来了让他把这些石灰铺墙角去，给房子好好做个除潮。
“瞧这天气难受的，连我们家小平头都蔫了吧唧的。”谢岐俯身摸了摸跟出来的小冰酪，只觉得那柔软的绒毛都变得有些发油，它思考着要不要把小崽子拎着去洗个澡，然而小冰酪却是抽了抽鼻子，蹬着小腿哒哒哒地跑出了大门。
“喂！你跑哪去！”
平日里小冰酪都很乖，敞着大门也只有跟在自己身后才会出去溜达两步。突然一反常态，他吓得连忙冲了出去，就看见小雪豹正压低身子，以一种观察的姿态匍匐在巷子的石板路上，而它面前蜷着一团灰扑扑的不明生物，随着小冰酪好奇地凑上前，那小家伙立刻往后缩着身子发出嘤嘤叫声，听起来十分可怜。谢岐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只浑身沾满泥浆的小土狗，只有一双浅灰色的大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尤其是在抬头看见谢岐时，竟是呆滞了一瞬间，立刻想要拔腿就跑，偏偏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缩回腿，反而像是僵在了原地。
“哪来的小狗？”谢岐上前拎起小冰酪的脖子，见小土狗望着自己眼神躲闪却拼命摇着尾巴，带着一股讨好的意味。模样倒是可爱，就是实在太脏了，如果凌煦在他大概会让对方把小土狗捡回去洗个澡，可现在只有他自己，让他去把这么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狗捡起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嗷呜……哼呜……嘤嘤……”
小土狗试探性地哼叫着，打结的尾巴都转成了螺旋桨，戴着白手套似的小爪子在地上来回拍打，却始终没有向谢岐靠近半步。那双湿漉漉的灰眼睛时不时瞟过来，眼神里竟看不出有多少惧意，竟是让谢岐生出这小家伙该不会是看出他有洁癖故意保持距离的错觉。
但谢岐很快就否定了猜测。先不说这小土狗看起来才几个月大，体型甚至比小冰酪都要小一圈；再说了，一只小土狗再怎么聪明，又怎么会一眼看出来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谢岐蹲下身子，小土狗眼睛一亮，却并没有立刻扑上来，见他伸出手，主动把唯一干净的鼻子伸上去让他碰，腮帮子抽动，看起来好像很想舔，却又硬生生克制住，只是在原地左摇右晃地摇着尾巴，身体胖墩墩的，四肢就像刚长出来似的各蹦各的，摔一跤又马上爬起来，张着嘴巴吊着粉色的舌头，看起来还有些憨态可掬。
“这傻相倒是还挺像小煦的。”谢岐站起身，抱着小冰酪冲它招了招手，“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但是只准在院子里，等我家那位回来给你洗个澡找找主人去，找不到就留下来给小平头当玩伴了。”
话音刚落，小土狗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跟在身后，却又克制着保持着距离。倒是小冰酪一直越过谢岐的肩头不时伸爪子想去勾什么，口中咿咿喵喵，好像想跟小土狗一起玩。
“你倒是喜欢它。”谢岐有些新奇，却还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冰酪的屁股让它老实点，说道：“等小煦回来给它洗过澡了再跟它玩，不然等会儿弄一身的泥，你也别想上床了。”
“嗷呜呜——”
小冰酪终于老实了，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跟在后面的小土狗。等进了院子，小土狗便老老实实自己蹲坐在柴房前，这倒是让谢岐微微惊讶，将小雪豹放下便去屋里拿了几根谢怀玉送他的肉条丢在地上，可没想到小土狗竟然不吃，甚至别过脑袋，看起来还有些嫌弃。
谢岐没想到一只小流浪狗竟然还这么挑拣。那地上的肉条被小冰酪趁机叼走小土狗也不看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岐。他犹豫片刻，心中有了猜测，又抽出一根递到小土狗面前，那小土狗立刻大张着嘴就着他的手大口吞下去，快碰到手指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突然伸出舌头卷住指腹舔了一圈，吓得谢岐连忙把手抽回来，嫌弃又茫然地举着手在原地。没地方擦手，只能狠狠瞪了小土狗一眼。没想到这坏心眼的小土狗舌头不时舔着鼻子，前身趴在地上，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灰色大眼睛，屁股高高撅起，那小尾巴甩得像摇晃的芦苇，看起来似乎还很得意的样子。
“坏小狗。”谢岐戳了一下那湿漉漉的鼻子，起身便回屋去洗手了，没有再管外面的小混蛋。可等月上枝头，凌煦还没有回来。谢岐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脚尖不耐烦地碾着地上的落叶，眉头越皱越紧。
“这都多少天了，凌雪阁离了你就没人做事了吗？”
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甚至特意去问过谢怀玉，对方倒说这段时日挺太平了，基本没什么事。说话间还有个模样熟悉的大黑豹头顶着一只小黑豹溜溜哒哒地走到他旁边蹲下，非常自然地将脑袋垫在他的大腿上，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打盹。
连广陵残月的支队长都在家里赋闲，谢岐越发觉得心头气郁——他倒是不怀疑凌煦是不是背着他在外面偷人，只觉得这家伙把家国情怀理想抱负看得实在太重了，在大事上他可以理解退步，尊重他的选择，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非得他一个人去亲力亲为吗？
那我又算什么？
想到这，他忽然冷笑出声，咬紧后槽牙嘀咕道：“不回就不回吧，这么忙我还拖累他，过两天就带小平头回刀宗去，还省得我经常要起个大早赶路。”
“嗷呜……呜呜……哼呜……”
细小又可怜的呜咽声从脚下传来，谢岐偏过头，就看见那只跟着回来的小土狗在自己腿边打转，急了似的不时用小爪子扒拉他的衣摆，甚至还撑着站起身往他身上扑，那黝黑的小脚立刻在他白净的衣摆上留下几道梅花印，耳朵都扑腾地背到脑后，看起来脑袋圆润，急了似的不时嗷嗷呜呜叫着，跌倒在地又撑着站起身，尾巴讨好地甩动着。
谢岐忍了又忍，才没有因为衣服被弄脏发出尖叫。他看着脚边的小狗，因为脏乱而显得潦草，在夜色下除了那四肢上白手套似的毛色看起来就像个黑煤球，偏偏眼睛非常明亮，专注地盯着自己时令人十分怜惜。他倒是有心想伸手摸摸这小家伙，可实在是太脏了，他根本做不到亲自给小家伙去洗个澡。
——要不明天问问师兄有没有空呢？
指望凌煦这个加班狂是指望不上了。谢岐想着谢怀玉大抵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回扬州这边的房子，现在天色已晚，也只能明天再去看看。想着后半夜大抵会降温，谢岐便准备进屋拿个小毯子出来，可小土狗却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突然急得跳起来咬住他的衣摆，却忘了那绸缎的衣服金贵，稍一用力便扯得衣服发出轻微撕裂声。
一人一狗同时愣住，谢岐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不太好，小土狗瞬间炸了毛，背着耳朵夹紧尾巴“呜呜”两声，目光乱瞟，突然一个弹射起步，往半开的屋门里冲了进去。
这厢谢岐还在痛心自己的睡衣豁了个口子不知道能不能缝好，一转头那小土狗又应激冲进屋里。他担心这家伙把屋里弄乱，连忙追了上去，可顺着脚印跟上去，却意外发现小土狗竟然一头钻进浴室，直接跳进了洗漱盆旁边的清水桶里，身子在里面胡乱翻滚，搅得水花飞溅。谢岐还没摸明白它到底怎么了，就看见小狗从桶里爬出来，虽然身上依旧有些脏，却看起来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谢岐看着那湿漉漉的小狗猛地甩了甩身子，整个浴室顿时弄得到处都是水渍，他才皱起眉头，就看见小狗蹑着脚步走到面前，低垂着脑袋，耳朵依旧背在脑后，眼睛瞅着自己，尾巴还在地上扫摆坐着清洁，看得谢岐叹了口气，终究是没什么脾气了。
“算了，洗就洗吧。”谢岐叹了口气，反正衣服都被这家伙咬破了，大不了等会儿给它洗完把衣服丢了。但他还是去找了双手套过来，拎着小土狗的后颈提溜到水桶里，动作堪称粗暴地抹上皂角搓洗起来。
这倒不是故意虐待，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对清洗总是没什么概念。在他的记忆里也只有看见家里的仆人如何清洗要下锅的鸡，闷进水里就是一顿乱搓，上次这么洗小雪豹给凌煦吓得连忙制止，在旁边耐心地教他怎么清洗才对，为了防止谢岐太过挫败觉得自己生活废物，还特意帮忙找补了一句“面对身上比较脏的用力也没事”，以至于谢岐活学活用，又用到了这只小土狗身上。
“哼哼……呜汪！汪汪！”
小土狗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惨烈，却始终没有挣扎，老老实实让谢岐给它清洗完，随后又被软布抱着身子胡乱擦干。看着怀里炸毛的小狗，才发现毛色偏棕，嘴巴一圈却是黑色的，偏偏四只爪子的毛是白的，看起来像戴了白手套，尾巴又是黑的，一整个模样就像色块拼接，一双亮晶晶的灰色眼睛在谢岐的摧残下看起来有些呆滞，丑萌丑萌的。
“怎么长这么奇怪。”
谢岐把小土狗抱起来，左看右看，话音刚落，就见这小狗才扬起来的耳朵马上又塌了下去，就连尾巴也往下撇，仿佛天塌了一样。逗得他忍不住笑出声，没忍住便在那湿漉漉的脑袋上亲了一口。
“汪呜？”
小狗眨了眨眼，马上又摇起尾巴，爪子撑在谢岐的手背上挣扎着身子，脑袋往前仰，长舌一直往外伸，擦过谢岐的鼻子吓了他一跳。
“怎么这么爱舔人。”谢岐嘟囔着，到底来历不明的小狗，还没做过身体检查，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带什么病，他才不想老是被舔。见天色已晚，又给小土狗擦了擦身子，抱着回了房间。凌煦不在，一时间也没人能再做个狗窝出来，反正这衣服也不打算要了，他直接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白皙的身体，没注意到那小土狗一整个僵在原地，口中呐呐地发出低哼，目光乱瞅，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还拿爪子在脸上乱擦，但是眼球溜溜转转，还是盯着谢岐不放。
谢岐把衣服脱下来丢到旁边给小土狗临时做窝，见对方望着自己，伸手曲指弹了一下那漆黑的小鼻子：“看什么看，别想上床，你就在这凑合一晚，明天带你去找兽医检查一下。”
“呜……呜汪……”
小土狗极力摇着尾巴，压低脑袋，又蹭着腿拱到谢岐的腿边用小爪子一下一下扒拉着他的腿。然而作为一名洁癖，谢岐今晚已经让步太多。他打了个哈欠，非常铁石心肠地直接上了床，而小冰酪也动作娴熟地跳了上去，翘着尾巴抖了抖毛，非常自然地钻进谢岐怀里充当了抱枕的义务。
小土狗蹲坐在床上，尝试攀爬了一下，有点高，跳不上去，又看着脑袋枕在谢岐胸肌上表情安逸的雪白团子，只觉得牙都要咬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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