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的尸体摊在田里,其实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只是一团烂肉,没了皮囊包裹,骨骼与肌肉裸露在外,红与白交错,又被不知什么力量碾碎,糊成一团。
鲜血汇入沟渠,顺着水流灌溉每一株禾苗。李松清皱了皱眉,这让他觉得自己在食人肉,吃下由同伴血肉滋养的稻谷,和食人肉又有什么区别?
李兴的母亲已经哭晕了过去,快五十岁的女人一头栽到地里,发丝沾上她儿子的血肉,全村人都围在田埂边,却无人动作,也无人说话。
李松清要上去把人扶起来,却被杨戬握紧了手,微不可查地冲他摇摇头,李松清一愣神,不知是谁喊了声:“村长来了!”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胡须长长垂下,若不是皮肤黝黑,又穿一身粗布衣衫,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出来!”
李松清绕到村长身后,拽拽他的衣袖:“阿伯,咱们报官吧。”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杨戬敏锐地察觉到在场人眼中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恐惧与厌恶的情绪。
村长猛地把李松清推远了些,一改往日和蔼慈祥的模样,斥道:“小孩子家家的,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李松清被推得踉跄一下,茫然地看着村长,他与村长关系算得上熟稔,自从父母离去后,他就常得村长照拂,有时给他送些米面粮油,有时也给他介绍些不太废力的活计。
李兴的母亲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了出来,有两个壮年男人上去,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把“李兴”铲到盆里,又抬来水泼到田地上,鲜血被稀释,直到没了痕迹。
“松清啊,今儿是什么日子。”村长轻抚上李松清的头顶,似乎刚才的疾言厉色都是幻觉。
李松清答:“是惊蛰,今晨起还打雷了。”
“是啊,又是惊蛰了,今年不太平啊……”
一桩命案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再无人提起李兴,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是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锁,似乎连狗都夹紧了尾巴不敢吠叫。
李松清满肚子疑惑,却无人可问,也就憋住了。日子还得照样过,他骑着毛驴把晒干的草药送去镇子上卖,换得银钱就买些布匹衣料,回来献宝似的给杨戬看。
“这料子虽比不上你从前穿的,可也算很好了,你来瞧瞧,这个颜色喜欢么?”
“师兄,这衣裳好看么?我给你买了件一样的,咱俩一起穿。”
眼前人的脸与那人的脸重叠,连神情都分毫不差,杨戬一时晃了神,喃喃答:“好看。”
“你喜欢就好。”李松清乐颠颠抱着布匹进了屋,又拿绳索来给他丈量尺寸。
杨戬低头盯着李松清头顶小小的发旋看,悄悄凑近了嗅一嗅,是淡淡的皂荚香,他想:是了,尸骨无存,哪里来的莲香?再也没有莲香了。
“二哥,你说,惊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为什么村长伯伯一听说是惊蛰就说今年不太平呢?”李松清一边裁剪衣袖,一边叨叨着问。
“惊蛰时节,春雷乍动,惊醒百虫。”还有那些冬日蛰伏的精怪,也该下山来觅食了。
“唔,这我也知道,往年这时候娘亲还要用艾草熏四角,说是赶走蛇虫蚊鼠和霉运,可是这几年村里人好像都忘记这些了,静悄悄把这天过了,好像大家都能舒一口气。”
“你这些天也别去山上了。”杨戬陡然转了话题。
“为什么呀?”
“你没发觉其他人都不上山的么?”
“是哦,好奇怪呢,他们说山上没有草药可采了,可是我明明每次都能摘一箩筐回来。”李松清用手比了个很大的圈,表示他真的能摘到很多草药材。
“总之你别去了。”
“好叭。”李松清答应得利索,很好说话的样子。
李兴下葬那天,李松清站在人群外远远伸着头看,却见地上被挖出个深而窄的坑,李兴的棺材被长长的棺材钉封得严严实实,竖着栽进了坑里。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泥土掩埋了棺材,却没有土堆,没有墓碑,甚至被人刻意地踩踩平,又迅速撒上一把白菜种,放眼望去一时竟不知方才下葬的地方在哪。
一只大手捂住了李松清的眼睛:“别看了,回去吧。”
李松清吓得一哆嗦,扭头看杨戬的目光陌生而警惕,须臾才露出笑来,挽着杨戬胳膊乐呵呵地往家走。
院里又升起细细的白烟,少年蹲在药罐前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直到水沸了顶开盖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李松清一个激灵,熟练地捣灭了火,捡出烧得发红的木炭,把浓稠而苦涩的药汁倒进碗里,呼啦呼啦地吹气。
“你得的什么病?”杨戬盯着李松清窸窸窣窣的小动作,恍若不经意问。
“也不知是什么病,就是每年雨季、天寒时就心口痛,浑身打哆嗦,大夫说我活不过十岁呢,可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应当是从前战场上的旧伤,伤口太深了,以至于遗留到这一世还会疼,杨戬想。
那是让哪吒一战成名的一场仗,人人都说中坛元帅封神后一气剿灭了九十六洞妖魔,从此威名显赫,三界之内很是安生了一段时间。
却不知能成一方祸害的妖魔大多修炼了上千年,靠食人肉,吃其他精怪积攒起来的修为混杂着亡灵的怨恨、**和执念,一旦被杀,这些念力冲破束缚,不及时压制顷刻间便能使一城的生灵灭绝。
那蛟魔王便是打着这主意,拼死在哪吒心口插了一刀,又趁其受伤死命掐着哪吒爆体而亡,其体内压制了多年的魔气顺着刀锋一股脑往哪吒身体里灌,生死一刻。
若是……杨戬心里一阵抽痛,那时哪吒跌跌撞撞倒在真君殿外,脸色青黑,体内灵气暴乱,他把□□玄功运转了七天七夜,拼着一身修为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他还记得哪吒睁眼看见他时眸中迸发出瞬间的喜悦,可他只淡淡说:“仰仗你莲身罢了,若是寻常肉身,救不回来,我也不费那功夫。”
哪吒似乎不在意地笑笑,说:“我知你是心疼我的,哪吒还有公务在身,便先走了。”
“可你……”杨戬想叫住他,他重伤未愈,何必如此拼命?可一转身人已不见了踪影。
若是当时我再努力些,若是我留住了他,也许那伤口不至于动摇他的根基,也不至于这一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要受那苦楚。杨戬怔怔地想,看着李松清面色如常地把药汁一饮而尽,应当是极苦的,可他喝了这许多年,也许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便不觉得苦了,习惯了便不觉得苦了吗?
“师兄总是这样,实则对我是极好的,我早已习惯了。”
夜里,杨戬坐在床上,看着李松清把自己脱个精光,钻进被子里,不自在地撇了撇脸。
“把中衣穿上,这像什么样子!”
“你我男子,我有的你都有,还怕你看不成?”
“……你我同榻而眠,你又脱光了衣裳,你可知这是不合规矩的?”
“古人也常有知交好友抵足而眠的,哪里就不合规矩了?”
杨戬指了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每日早晨都睡要到我的枕巾上来了,抵的哪门子足?你可知只有……只有夫妻才共枕眠……”
“我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二哥,那咱俩可是有千年的缘分,才能叫我捡到你,与你睡到一个枕巾上。”李松清嘻嘻笑着,去抱杨戬的一只胳膊,“可我总记得,是谁与我说过,这不算什么的,咱俩都是男子,你不必多心。”
“师兄,我可以把裤子脱掉吗?”
“可以……”
“那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
“怎会?你我同为男子,不必多心。”
“哦……”
是我说的,杨戬在心中答,是我亲口说的。
“可不许同其他人这样,你若要与旁人同……你不可与旁人同榻而眠,抵足也不行,那是古人杜撰出来的,没有哪个知交好友会睡到同一张床上去。”
“好叭……”李松清闷闷答,“可是结拜兄弟就能睡一张床。”
“又是谁告诉你的?”
“你我不就是结拜兄弟么?我们可以睡同一张床。”
杨戬无奈地揉揉眉心,耐下性子道:“我不曾与你结拜什么兄弟,我……我……”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着李松清那张无辜又茫然的脸把心事诉诸于口,这人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他们,属于他们的记忆成了哪吒留给他一个人的遗物,他每晚揣着这些记忆入睡,不敢忘记一星半点。
杨戬最终只能强硬地按下李松清支愣的脑袋,囫囵敷衍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快睡!”
李松清睡着了,抱着杨戬的胳膊,呼吸清浅,长睫乖顺地垂着,他与哪吒像,又不像,也许他是哪吒性格中一面的扩大,耿直又单纯。
杨戬把李松清揽进怀里,他有时会迷茫地想,这个人是哪吒吗?他与哪吒的经历丝毫不同,他被山村的生活塑造成了另一个人,即便有着同样的脸,便是一个人了吗?他这样算不算是对哪吒的背叛呢?
次日清晨,李松清在杨戬怀里醒来,他盯着杨戬的脸看了半晌:“你是?你是……哦,你是杨戬!”
杨戬发现了,李松清记不得他,他的智力没有问题,他能记得所有人,所有事,唯独记不得他杨戬,有时是一觉睡醒,有时只是一个转身,他面对着自己时不时露出陌生而迷茫的表情,要在努力回忆后才能想起,哦,这是我年初时捡回来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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