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嘛去?”
李松清背影心虚地一僵,轻手轻脚地放下了手里箩筐,低头盯着脚尖,嗫嚅道:“没干嘛呀。”
“你要上山?我不是告诉你了不要去山上?你没看见李兴怎么死的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杨戬语速飞快,几乎控制不住地怒吼出声。
“我……我不去了,对不起,二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李松清被吓懵了,不知所措地傻站着。
“……对不起。”杨戬缓了几息,看着李松清无措的模样心里一痛,把人拉到床边,温声道:“我是怕你出事,知道吗?好好在家里呆着,在我能看得到你的地方。”
“可是咱们的粮食快吃完了……”李松清去抱杨戬的腰,脸贴在他锁骨上安抚似的蹭蹭,“我要挣钱养家呀,不会有事的,你别怕。”
杨戬垂着眼沉默许久,忽然道:“松清,跟我走吧。”
李松清疑惑:“去哪里?”
“去临安、去姑苏、去江陵,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我都与你一起。”
“二哥,你饿不饿?我去煮些粥。”李松清转移话题的手段堪称拙劣,眼中神色惶惑又不安。
“你不愿意跟我走?”杨戬追问。
“也不是不愿……”李松清支支吾吾,“我有病的,我得吃药,去了外头,我不知道去哪里买药,我也干不了重活,我活不下去的……我还想活着,我……”
“可是你有我啊。”杨戬打断他,双手扶住李松清的肩头,像是把要这个人握在手心里,“有我在,我会照顾你,叫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不必再住在这个小村子里,不必自己辛苦过活,一切都有我。”
“可是我不想这样呀,我不想靠着你。”李松清语调依旧软绵绵的,就像他这个人,语气却意外的坚定,他说,我不想靠着你。
杨戬一时怔住了,是啊,他是哪吒,即便轮回千百遍,他也该是旷野里生生不息的野草,不甘沦为笼中供人观赏的鸟雀。
“生计的事你不必担心,我随身带了些银两,没叫人夺去,足够叫我们安安稳稳地过几年了,你听我的,好好养病,把病养好了,再去干活。”
“真的吗?”李松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心头一桩大事落了地,绕着杨戬的步子都轻快不少,扒着人问:“你有多少银两?我想吃镇上的桂花糕很久了,一直舍不得买,你借我点钱,我只买一点尝尝,好不好?”
“好。”杨戬想,他只为这偏僻小城的桂花糕就能高兴许久,是因为他没见过更好的,先随他在这里呆几年,自己会给他更好的,带他去见更好的。
李松清乐呵呵出了门,正是晌午时候,村里却没什么人,只田埂上站着不得不出来干活的零星几人,也是埋头干活一声不吭。
李富贵擦擦额上汗水,盯着手里秧苗,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一股脑全插田里,拔腿就往家跑才好。
日头越升越高,汗水啪嗒啪嗒落到泥里,顺着眉骨滑进眼中,李富贵挤挤眼睛,却在闭眼的一瞬间身上汗毛直竖,不由地打个寒颤。
“真是见了鬼了。”李富贵嘟囔一句,直起身子四处看看,阿苟在田那头,栓子在这头,风忽忽悠悠从鼻尖滑过,带着股不知哪里飘来的腥味,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李富贵却不由地加快了手里动作,骂骂咧咧地抱怨:“今天逼我出来,明儿就轮到你们了!谁也跑不掉,谁也别想跑!”
“你好呀!”尖锐的嗓音响起,李富贵眼前出现一双鞋,他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急而短,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认得那双鞋,那是李兴的。
“你好呀!”那人又道,声调抬高,像在催促人回答。
“你……你好……”李富贵抖个不停,恨不得把头塞进自己胸腔里,心跳声如雷鸣般在他耳边响起,他想跑,却腿软地动不了。
那人看他不抬头,猛地把脸伸到他面前,李富贵却悄悄松了口气,那至少是张人脸,不是李兴,也不是旁的什么,就是个尖嘴猴腮的陌生面孔。
“你看我是人还是神呀?”李富贵提了一半的气又硬生生卡住了,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我完了,他想,可凭什么是他?凭什么偏偏找上他,那些人,那些人就无辜吗?
也许是人被逼到绝境里爆发出的勇气,那股气支撑着他抬起头,脸上五官揪起,堪称狰狞地开口:“你是……”
“富贵叔。”李松清拉了李富贵一把,李富贵一个激灵,发觉自己跪在地上,手里锄刀高高举起,正对着自己太阳穴。
“富贵叔,你干嘛呢?”
李富贵卸了力,瘫软在地上,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抓着李松清的手,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嘿嘿,叔你瞧,二哥给我买的桂花糕。”李松清把手里袋子高高举起,自顾自开心,“叔,给你一块,拿回去给伟光哥尝尝,算是我贺他高中举人。”
骨节分明的手捏起一块糖糕,晃晃悠悠递到李富贵跟前,李富贵这会已回了神,重回人间的真实感仿佛给他身体里充了一股气,撑得他飘飘悠悠不知所以,又听人提起儿子中举之事,一时恼羞成怒,他堂堂举人的爹,居然叫这小子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啪”一声,李富贵挥开李松清的手,“什么玩意儿?拿一块糖糕给我们家伟光道喜?李松清你会不会做人!”
白乎乎的糖糕掉到地上,沾了泥土,李松清心疼地捡起来,避开点缀在上头的金色桂花,小心吹了吹,就要塞进嘴里。
杨戬不知从哪冒出来,就着他的手把糖糕吃了,唇舌滑过指尖,李松清蜷了蜷手指,小声道:“脏了。”
“无妨,你爱吃,我尝尝味道。”
李松清就这么被轻易转移了注意,笑眯眯问他:“好吃么?”
“好吃。”杨戬答,目光却望向李富贵离开的方向,眼底晦暗不明。
日落西斜,毛驴“啊啊”叫着等开饭,李松清搬来小板凳,埋头坐在院里收拾草料。
“开开门呀!”门外有人喊。
李松清支愣起脑袋,盯着紧闭的门扉,咚咚的敲门声不停,门外声音又细又尖,仔细听还带着股非人的惊悚感。李松清摸摸毛驴的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捣手里草料。
敲门声急促,人声却透着股懒散劲儿,慢悠悠喊着:“开开门呀!”
李松清丢了手里耙子,往屋里去,杨戬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斟茶,看见他来就笑盈盈递上手里晾凉的茶杯。
“你听见了吗?”李松清接了茶杯,咕嘟咕嘟喝两口。
“听见了。”杨戬张开双臂,“你怕么?怕就过来。”
门外人声尖锐地直往耳道里钻,李松清摇摇头,脱了鞋翻身上床,被子盖过头顶,一声不吭地窝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声音渐弱,逐渐没了动静,杨戬来拍拍鼓囊囊的被子,轻声道:“它走了。”
李松清探出头来。
“为什么不来我这里?我不安全吗?”
“没有,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李松清心不在焉地答。
“是嘛。”杨戬轻笑一声,眼里落寞一闪而过。
“但是现在有你了,我也会习惯有你的,往后我害怕了,就会抱着你,这样我们就都不害怕了。”
杨戬哑然无声,唇角却不受控地翘起,为自己一句话就能哄好感到无可奈何,而说这句话的人正扒在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瞧,果然看见一身暗黄长袍的男人,转身往别处走去。
李松清皱了皱眉,那个方向是……李富贵家。
那人走远了,远到李松清看不见他的背影,可他却恍惚又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开开门呀!”,以及木门开合时特有的吱呀声。
李伟光死了,清溪村几十年来唯一的举人,死在了村井里,被打捞上来时和李兴一样,是一团糊在一起的烂肉,还被水泡得发了白,如此看来,人生前无论如何风光,死后还不都是一个模样。
李伟光他爹李富贵疯了,冲开人群抢走他儿子的尸体一头冲进了山里。
李松清不知道村里是如何处理这事的,他也没心思去了解,因为雨季要到了。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口像无数只蚂蚁在爬,随着日子推进由痒变痛,痛得身上汗衫一件一件得湿透。
杨戬就抱着他,亲他的额头、脸颊、嘴唇,他症状刚起时把杨戬吓坏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红了眼眶,搂着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松清也觉得奇怪,他这症状这么多年了,父母去世后他还要忍着疼自己给自己熬药,做饭。痛得很时他就想,死掉吧,就这样死掉吧,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好痛苦啊。
可等雨季过去,入秋以后他又会把那些痛忘记,兴冲冲给未来做打算,还计划着要提前在家里备好干粮,以免在痛得起不来床时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可杨戬来了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其实有时也并没有那么难受,但他躺在床上看着杨戬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模样,就觉得好像自己不是非要起来不可了,他不会再一个人死在屋里没人知道,至少还有个杨戬。
有时夜里李松清精神好些的时候,杨戬就抱着他给他说外头的故事,说黄山的松柏,说长安的陵墓,说山野精怪的故事,也说男女缠绵的爱情。说得李松清想,等到明年吧,如果明年我身子好些,就把毛驴卖了,跟杨戬走,去哪里都好,不管杨戬要做什么营生,他总能帮上忙,有杨戬陪着他,他再不是一个人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