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殿下去南海降妖去了。”
“今特封杨戬为督粮使，押运粮草。”
“二哥，化血刀何其凶险！你若是出了事，叫我怎么办呐！”
杨戬在梦里颠来倒去，一时在周营，一时在真君庙里，眼前人如烟雾般凝聚又散去，最终定格在哪吒那张男女莫辨的脸上，一双杏眼含着水光，似喜非喜，似愠非愠地瞧着他。
耳畔蝉鸣聒噪，杨戬皱眉遮了遮眼，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左右瞧瞧，人还没来，索性又靠在树旁打起瞌睡。
“真君，殿下他……陨落了……”
“他人呢？”
“尸身粉碎，再寻不回来了。”
杨戬翻个身，彻底睡不着了，便靠在树边盯着远处屋檐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发怔，他还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晴天，哪吒捧着手里粗糙的莲花玉坠，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告诉他：“二哥，我心悦你。”
他那时只觉得荒唐，两个男子，哪有什么喜欢之说，他当哪吒年纪小不通人事，分不清兄弟与恋人之间的区别。他甚至自以为维护哪吒脸面，收了那玉坠，却转头严肃地告诉他，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男女相悦的情谊，他们甚至连男女这一条件也不满足。
哪吒掩下眼中落寞，不死心问：“你分明就喜欢我，你都可以为我去死，为什么不承认喜欢我？如你所说，你是爱人，还是爱人的身份，男女究竟有何不同？”
杨戬只是摇头，哪吒愤愤瞪他一眼，眸中情愫复杂，杨戬以为他又要蹦跳着骂人，可他没有，他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近乎叹息般出声道：“杨戬，你是这世上最愚不可及之人。”
哪吒夺走了杨戬手里的玉坠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杨戬想，生气了，过几天等人气消了再哄哄吧，谁知那却是他与哪吒相见的最后一面。
他无法理解，尸骨无存是什么意思，他见过太多人死亡时的惨状，却不曾想那会发生在哪吒身上，那个嗜甜的，怕冷的，爱黏着他叫他二哥的少年，临死前会想什么呢？
杨戬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只是跪在天尊座下，求天尊救救哪吒。
元始天尊道：“他从前莲花重生，是因着他心有不甘，魂魄未散，我叫太乙以莲藕为身，荷叶裁衣给他重塑一具身子，这不是难事。可如今他肉身俱毁，魂魄散尽了，合该回归本位，做回灵珠子。”
“魂魄散尽？”杨戬不甘心，“您说，他是自愿不再复生的么？”
“是，他已无牵无挂，无所谓生死。”
杨戬终于落下了自哪吒殒命以来的第一滴泪，伏在天尊座下哭得像个孩子，他已放下了，可自己却再也放不下。
杨戬兜兜转转又不知求了多少人，最终还是求回了天尊门下，求来叫哪吒转世轮回，于无数次轮回中重塑魂魄的机会。
“二哥，我心悦你！”
杨戬甚至顾不上答话，揽住哪吒就把唇贴上去，吻他卷翘的睫毛，吻他小巧的鼻尖，吻他柔软的唇瓣，杨戬把舌头拼命往人嘴里探，尝着熟悉的莲香味，他只觉得自己空荡荡的心又被填满了。
这样的梦他做了无数次，他在梦里一遍遍告诉哪吒，我也爱你，心悦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你不要离开我。可每当他话一出口，眼前人就如风般消散了，他只能对着虚空倾诉心肠，他是这世上最愚不可及之人。
“啊呀呀，你这面相，大富大贵的格局。”少年声音如潺潺流水，清脆悦耳。
“可我只是个街边卖烧饼的。”来人满脸狐疑。
“这……必是有什么克你，你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头肥厚有肉，怎么看也该是个老爷相，怎么会沦落至卖烧饼？这不对，这不对。”
“竟是如此！”那人已被哄得信了大半，“我就说家里那个臭婆娘，天天骂我，必是她挡了我的财运！您看有什么法子，能叫我恢复本来的命格么？”
少年端坐街边，神叨叨地摇晃着脑袋，盯着眼前人左看右看，五根手指往人跟前一伸：“五两银子，叫你破财免灾，十两银子，叫你改换命格，五十两银子，叫你一朝腾蛇化龙，做生意的财源广进，走仕途的步步高升！”
“十两银子！这……太多了些吧……”男人嘴里心疼，手已经磨蹭着往腰间探。
少年偷瞄一眼，不动声色道：“钱不够便是缘不到，贫道只算有缘人，你走吧。”
“诶，等等等等，我，我有钱，有钱……”说罢掏出五两银子塞到少年手上，“我不要改换命格，我原本命格已够好了，你就告诉我，怎样防小人克我便是了。”
少年颠了颠手里银两，唇角轻微一抬，又迅速落下，招招手叫人凑近些，轻声道：“你回去绕着房前屋后转三圈，把东南角的那只鸡杀了，可避小人。老爷若是哪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贫道啊。”
“哈哈哈哈哈，好嘞，多谢大师！多谢大师！”那人已恨不得跪地上给人磕两个，喜气洋洋地回了家。
见人走远了，少年狡黠一笑，整整被风吹翻了面的旗子，又装模作样地打起坐来。
“算尽乾坤，道破天机。小骗子，口气不小啊。”杨戬拍拍腿上落下的叶子，起身踱步过来，念着幡上八个打字，打趣道。
少年虚虚睁开一只眼，瞟向杨戬，不紧不慢道：“这位公子，该称呼我为道长。”
“行，道长，我看你小小年纪，真能勘破天机么？”
“公子可不要小瞧贫道，上一个质疑我的，如今坟头草已三尺高了。”
杨戬索性在他跟前坐下：“那你给我算算。”
少年五指一伸：“五两银子。”
“凭什么？刚刚那人你给免费算的！”
“信则免费，不信五两。”
“行！”杨戬咬咬牙，从怀里掏出钱袋子往地上一掷，沉甸甸地发出一声响，少年耳尖微动，是金钱的声音。
“给我算，我有的是钱。”
少年眼一睁，毫无感情地叫唤：“啊呀呀，你这面相，大富大贵的格局！”
“少来，刚刚你对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少年挑眉笑道：“你与他不同，你是真富贵。”
杨戬想：这么大钱袋子搁眼前，能不富贵么？
“说来听听。”
少年盯着杨戬的脸沉吟片刻，心里想：这人长得可真俊，我行走江湖多年，还未见过如此俊朗之人。
嘴上却道：“你枕骨双峰，耳轮正荣，鼻梁丰起，五岳丰满，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说句实话，贫道看过许多人的相，还没见过你这般好的人哩。”
杨戬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那小道长可看过自己的相么？”
少年一拍大腿：“不瞒你说，我真看过！”
“愿闻其详。”
“五两。”
“……”杨戬往钱袋子上偏了偏头，“你就讲吧，把我讲高兴了，这钱都是你的。”
少年忍不住乐得直笑，眼睛弯成两道新月，指指自己眼尾红痣道：“我呀，天煞孤星。”
杨戬敛了笑意，少年一门心思在钱袋上，竟没察觉，主动道：“我瞧公子家中殷实，可有入仕的打算？”
“我不入仕，我是……专给人算命的道士。”
少年笑容僵在脸上：“你是来抢我生意的？”
杨戬抱拳道：“莫急，在下姓杨名戬，是来与你谈生意的。我家中确实有些闲钱，家父逼我从商，可我偏偏爱阴阳五行、八卦易经，苦于无人指教，自己又研究不明白，搞砸了生意，差点被人追上门来，你看咱俩合伙，我出钱，你出力，收入嘛三七分，我三你七，你道如何？”
少年眼珠转了两圈，自己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清楚，可这人似乎不太清楚，人傻钱多，合伙做生意也无不可……
“咳……我道门中人，一向奉行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只是我常年一人浪迹江湖，手里银两不多，若是多你一个人吃饭，便更艰难些……”
杨戬上道地把钱袋子放到少年掌心：“给你，我不白跟你学，每月给你交学费。”
少年满意了：“如此甚好，贫道的贫，即是贫穷的贫，有了你，贫道便可不贫了。”
“可我还不知道你姓名。”
少年乐呵呵一挥手：“李序南，随意称呼即可。”
杨戬跟着李序南走街串巷，哪里人多就往哪处把摊一摆，坐下装模作样地打起坐来，遇到有人来问，李序南就摇头晃脑地给人从头说到脚，舌灿莲花般把人哄高兴了，银子就哗啦啦往兜里揣。
揣着揣着这人反应过来，扭头问他：“你叫杨戬？哪个戬？”
杨戬答：“晋戈戬。”
李序南哦一声：“你父母给你取名字也不避讳么？可知二郎神也叫这名字。”
“……想来他也不会为这事与我计较。”
“哼，但愿吧。”李序南撇撇嘴，“要我说，那些个神仙都不是好相与的，心眼儿就豆粒那么大，你小心哪天得罪了他，他要放狗咬你。”
“……”杨戬想说不会，远处有人高喊着大师，急匆匆奔来。
杨戬有意逗他道：“坏了，那人发现自己被骗，来要钱来了。”
李序南不满地觑他一眼：“怎么说话呢，你既与我合伙，便知我那不叫不骗人，只是利用语言的艺术给人指点迷津，且瞧着吧。”
“大师！大师！”那人边喊边跑，至李序南跟前扶着双膝喘气，“大师，你……你……你可真灵啊！我才准备杀鸡呢，就有人瞧上了我那摊位，要高价买走了！”
李序南端坐蒲团上，掌心下压淡淡道：“并非我灵，而是缘分到了，心诚则灵。”
那人挠着头傻笑：“是啊是啊，我不懂这些，我是来求大师您帮忙的。”
“愿闻其详。”
“实不相瞒，我阿嫂半月前就时常神志不清，近些日子疯得更厉害，这方圆十里的名医都看遍了，实在没办法，怕不是中邪了，您看能不能随我去瞧一眼？”
李序南眉心一蹙，还未开口，那人就道：“钱管够。”
“诶。”李序南摆摆手，“贫道岂是那贪图钱财的肤浅之人，不过是是病人之病，忧人之忧罢了，上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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