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自是有天才的通病。
宫远徵也不外如是,旁的不提,单拎出毒舌和以意为之可谓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所周知,当天才难,当管教天才的人更难。宫门内最出色的医师是已故的宫琛徵,其次则是后山月氏,如何教导宫远徵成了宫鸿羽和长老们手心里刚出锅滚烫滚烫的山芋。
前两年还能勉力翻找出宫门的医药典籍供宫远徵自学,时至今日宫远徵不过十岁,莫说医馆书院,就连后山月宫的藏书也给他通通读透了。
闲得发慌的宫远徵又不爱去听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惹人厌烦”,整日整日地窝在医馆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时常一折腾就折腾到后半夜,紧接着第二天顶着两晕拳头大的黑眼圈兴冲冲地满宫门跑要找个倒霉蛋试药。
而老喜欢上赶着热脸贴这个弟弟的冷屁股,每次都记吃不记打的宫子羽,十有**就是那个倒霉蛋本尊。
这是本月第十一次宫子羽被宫远徵骂得哇哇大哭,抽抽搭搭地跟在宫鸿羽屁股后面告状。
“我只是、只是嗝,问远徵弟弟要不要一起吃点心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他的药丸撞到地上了!”宫子羽顶着一对哭得恍如被毒蜂蛰过的肿眼皮冲宫鸿羽嚎,眼泪鼻涕黏糊糊地抹了他一袖子,嚎得宫鸿羽头一抽一抽地疼,“他就骂我、骂我蠢货,骂我是横冲直撞的野牛,怎么不顶、顶两个角撞墙去呜呜呜——爹爹,我才不是野牛呢呜呜——”
“远徵,”宫鸿羽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我感觉这几年快把八辈子的福气都叹没了,“子羽他也不是故意的,你这……说这些话就有点不中听了啊。下次别这样了,不然等尚角回来,我可就把这些事告诉他,让他来管你们了。”
也不知为何,宫远徵对长辈是一视同仁的表面功夫作态,和宫琛徵敷衍他们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平辈的宫唤羽等人更是没几个好脸色,唯独对角宫的宫尚角,有些正常小辈对兄长的孺慕和乖巧。
许是因为宫尚角揽下了教宫远徵练武的任务吧。宫鸿羽苦恼地想。
“若掉地上的是旁的药我也就像之前那般罢了,毕竟他笨手笨脚也不是一次两次,”宫远徵本来在斜着眼瞧宫子羽,也不知怎么能把好好一张糯米团子似玉雪可爱的脸显露出八分讽刺两分轻蔑的,这会听见宫尚角的名头,果然收敛了几分,不再白眼翻得像是要飞上天,“但这一回,他撞掉的可是我花费整整三年研制出的百草萃!”
“百草萃?”宫鸿羽一边拿着手帕使劲给宫子羽擦脸,一边问,“远徵此次新药是用于何处?竟花了你三年时间,听着不像是什么毒药啊。”
“确实不是毒药,”宫远徵难得露出个纯粹的笑来,捏着一个小瓷瓶得意地晃了两下,那股子少年老成的情态散了大半,“以克瘴毒为主,攻常见毒千余种为次,辅以制刁钻诡谲偏门毒物,萃百草之精华,悉解天下具毒,是为百草萃。我已切身体会过,持续服用一月后能不受谷中瘴气毒素侵扰,之后照例每日一颗,不说金刚不坏之身,但要达到近乎百毒不侵的地步,绰有余裕。”
羽宫内沉默下来,就连宫子羽也若有所觉氛围不对,憋着气忍着哭嗝好奇地看他父亲涨红的脸,足足十息过后,才听见宫鸿羽猛然爆发出畅快无比的大笑声。
“宫门之幸,宫门之幸!”宫鸿羽自打无锋攻上门后就再没像此时这么高兴过,他也顾不上听得似懂非懂的宫子羽了,连人带着手帕一齐扔给宫唤羽,紧急召集长老到执刃殿,公布了这个足以改变宫门命运的好消息。
如此赫赫盛功,由年纪如此小的宫远徵立下,必是要好好嘉奖一番,在众人热切到要把他烧穿似的目光里,宫远徵没有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当徵宫宫主。”
“好。你是徵宫血脉,宫主之位,本就是留给你的,不过早晚的问题。”宫鸿羽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全然无视长老们的欲言又止,“如今宫门再无能胜过你的医师,纵使放眼天下,也难寻敌手。你坐这宫主之位,实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我记着,远徵十一岁的生辰在即,不若,在生辰当日喜上加喜,举行宫主继位仪式,长老们以为如何?”
宫鸿羽这话是问句,但分明没有问的意思。长老们左看右看,便也半推半就诺诺连声。
于此,宫远徵便成了宫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宫主。
……
宫远徵修的是木系内功心法,他没有选择龙苒的赤冥般若心经,也没有再另辟蹊径,只和宫琛徵一脉相承,练起了宫门祖上收藏的圜萋太上度亡经。
此心法恢诡谲怪,内力的经脉走势波谲云诡变,血气运转间,气随意动,力从心转,如云如雾难以捉摸,契合的并非大开大合的刀法和稳扎稳打的身法,而是重灵轻巧敏的奇袭之术与轻功。
宫门内,满打满算,就只有以凌厉出名、旨在一击挑破命门的苦寒三川经,以及月氏一族变幻莫测的祖传心法能勉强搭上点边。月氏族人除长老外不可出山,而月长老碍于家规不可透露月宫刀法,宫尚角自是当仁不让,挑了教宫远徵练武的担子去。
他曾将小叔父宫翎角教授他的一切付于宫朗角,如今又尽数传予了宫远徵。
刚开始带宫远徵那会儿,手短脚短的小孩生疏地背对他挥刀,宫尚角总会不自知地陷入恍惚,错眼以为庭院下舞刀之人是朗弟弟。仅那么短短一刹,愁绪万千,忧思难言,待回过神来再瞧见那张浑然不觉有异的小脸,不由得心生歉疚,暗道自己糊涂,怎能以亡者待活人。
而越相处他越明白,宫远徵和宫朗角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种错缪的恍然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出现了。
这一教一学,便是三旬。
让宫尚角颇感遗憾的是,宫远徵对他的态度虽然已经是宫门里的独一份好了,但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敬慕有余,亲近不足。或许是人天性不知足,总爱贪求更多,得寸进尺罢。
人与人的交情一事,俨如藤上瓜,硬扭的不甜,强求不得。
宫远徵十岁那年,宫尚角紧赶慢赶在弱冠前教完了他所有基础刀法,紧接着马不停蹄进行了三域试炼。三个月时间通过了试炼,小小庆祝一番,举办了及冠礼,宫尚角便向宫鸿羽请命,正式承起了角宫宫主的重担。
此后,分别成了频态,聚少离多是寻常,那份三年攒下的半生半熟的兄弟情谊,似乎并不能恒长永颐。
宫远徵兀自过着孑然一身我行我素的日子,只是不再每日留有几个去往角宫的时辰。
他仍旧一天到头忙得很,忙着研制新药,忙着改进百草萃,忙着练刀练心法,忙着捣腾暗器,忙着培育好不容易找到的出云重莲的种子。
不是有什么在鞭策他、推搡他,他只是习惯了每日在紧张中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不同于旁人喜好悠哉悠哉的生活,安静闲暇会使他无端发慌,心下惴惴,如同娘亲、爹爹刚刚离世的那段时日里,一旦放空自己,总频频忆起往事。
白日发怔,终究是梦里南轲,水中月影,徒劳之功而已。
极少数供他无所事事的时间,便是亲身试药后虚脱到浑身上下无法动弹的片刻。
毒药穿肠过,剧痛、失力、麻痹、瘙痒、酸胀、火热、寒凉……万般折磨自己,比地牢中他上刑囚犯更残忍几分,简直宛然一个受虐狂。可他根本不能也不会从中攫取到分毫愉悦,不过是只有如此行事,才能制出最好的毒,和最好的解药。
那一阵完全不能控制身体的感觉很快会过去,因此他也就来不及去多想些什么,匆匆换下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便又会去试下一种药。
他以天赋作根茎,用汗施肥,血混着苦痛抽芽生枝叶,结成硕果累累,一步一步一层一层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堆砌起毒药天才的盛名。
他的拼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有人看不懂他,也有人自以为猜到缘由。
“远徵,你尚年幼,不必逼自己太过。你已经足够出色,放眼天下,我可是找不出更优秀的小辈来了,你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骄傲。”花长老语重心长地说着,视线落在他瘦削尖俏的下巴和苍白的脸,不免升起慈爱怜惜之情,“你这样一心扑在正事上固然是好事,但也不要过于忧心了,就算天塌下来都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先顶着。”
“我没有忧心。”宫远徵有些茫然地答道,花长老的表情太过复杂,他读不懂,更不明白花长老话里的意思,“也没有逼自己。”
“唉!远徵啊……”花长老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只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以身体为先,实在要试药,可以去地牢选几个犯人当药人。
宫远徵素来不喜想东想西,很快把花长老等长辈奇怪的态度抛之脑后,依言去地牢提了几个体格壮的囚犯留作药人,而后便专心致志地养起出云重莲来。
他辛辛苦苦栽培多日,花费了千般名贵药材万般精力,近乎呕心沥血,如今总算有了成功的迹象,想必很快便能见着这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花盛放了。
出云重莲开在夜里,犹如昙花。它是在宫远徵一动也不敢动的目光中盛开的,洁白花瓣晶莹剔透,一片一片从花苞中剥离绽放出来,柔柔地轻颤于空气中,形似雪莲,却比任何一朵雪莲都更要美丽妖异。
直到花蕊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莹蓝花粉在出云重莲朝内的花瓣上浅浅镀了一层光辉,宫远徵才轻轻呼了口气,把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里。他活动了一下因为等待途中未曾挪动而僵硬的肩背,俯低身子趴在桌上,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仍看着那朵他用血和心神娇养出的花。
左手手掌裹着纱布,是割血养花的伤口,他早已习惯痛感,视若无物,还能有余力用那只手自如地去触摸花瓣。
培育出云重莲的成功固然使他欣喜万分,自豪不已,但追根究底,他仍是不解自己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做这些事。
除了所谓“天才”的虚名,似乎并不能换来些旁的什么,听上去很吃力不讨好不是吗?
不止是旁人不懂他,宫远徵也不懂他自己。
若说是有责任在肩——他身为徵宫宫主,年纪极轻,且早早有成就斐然,自然无人敢劳役他,更无人敢轻慢他,实际身上没有多少负担——又或是心怀宫门荣辱,所以才这般鞠躬尽瘁,二者但凡得取其一,都说得过去。可偏偏是二者皆不尽然。单是论此他还是清楚自己的,他不是宫鸿羽和宫尚角,没有那么看重宫门、那么甘愿为家族奉献一切。
宫鸿羽和宫尚角心里有江湖道义,有家族重担,他却没有。
他的心,仿佛是空的。连唯一存在的对父母的思念、与对宫尚角的愧欠也显得那般空茫,拉他坠入谷底又托他飘飘远去,触不到实地,也摸不着天幕。
莹莹的花瓣映得他指尖也染上亮色,状若透明。他收回手打了个哈欠,晃晃头把杂乱的念头挥散,懒得脱外衣,去了鞋袜便直接躺倒在一旁的矮榻上,拽着被子胡乱裹住自己,和衣而眠。
或许当年那些嚼舌根的下人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宫远徵一向入睡得快,不过几息,已然模糊了意识。半睡半醒间,不知打哪儿传来阵阵铃铛响,邈邈翩翩轻和进他的梦里。
他很难得的没有一觉到天亮,而是徘徊于梦乡,久久驻足不前。
梦中人影幢幢,低喃细语不绝于耳,他听得到此起彼伏的人语声,却不能听个明晰了了。
一夜梦萦绕,在清醒前夕,宫远徵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用一种从未出现在他口中过的轻快语气唤着谁:
“哥。”
仿若叮叮当当精巧的银铃,轻盈灵俏得要作一片羽随风化了去。
大梦乍醒,惘然若失,耳畔无泠泠。
秋霜初凝,凉意从窗缝钻进,他坐起身,眼神落在过去一夜越发诡丽的出云重莲上。
等会洗漱完去羽宫汇报此事,定是又要被长辈们烦扰好几日了。他想着,收敛了五味杂陈的心绪,把和发丝凌乱地缠在一块的抹额粗暴扯下丢在一边,召了外面候着的金往进来。
……
宫门族史记载,言:宫门徵季,名远徵,年七龄,失怙恃;九龄,通读药理;年十,制百草萃;年十一,位及徵宫宫主;年十三,种得神药出云重莲,至此人人闻而盛赞,拜服者恒河沙数,名扬四海,享誉江湖。
其毒术独步天下,威慑八方,无数铮铮铁骨竞折腰,近遇猫之鼠,逢鸡之蚂蚱,何其衰哉!
乃以少年英才、颖悟绝伦为论,不足为过,至于相形见绌望尘莫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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