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地牢深处,烛光昏暗,一个人影出现在墙壁,缓缓移动。
守在两边的侍卫见到来人,恭敬地行礼。
“我来看看唤羽公子。”
“这……您请见谅,徵公子有令,任何人来都不能打开牢门。”
“无碍,我就隔着牢门和他说说话,你们先下去吧。”
“是!”侍卫退下了。
牢中,手脚被镣铐锁住的宫唤羽坐起身,眼中精光一闪,竟是半点人前的颓废萎靡也无。
……
山谷接连几日秋雨绵绵,时近秋末,谷中冷湿刺骨,雨下得好似小雪一般,淅淅沥沥地打在皮肤上,寒气逼人。
宫远徵不爱落水天,不论是落雨还是落霜,尤其厌烦下雪,总能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冬日。偏巧山谷常态如此,阴凉潮湿得很,因此一年到头,他就没几天有好心情、好脸色。
这几天尤甚,低沉寂静的氛围笼罩了徵宫好些天 ,洒扫庭内的下人动作越发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心情和天气一同不霁的宫主。
“金往,把这叠药方送去长老院,”宫远徵撂了毛笔,愠怒凝聚在眉眼之中。他呼出一口浊气,按了按莫名闷堵的心口,“我去药园,不用跟过来。”
“可是公子,外面还下着……是。”金往飞快瞥了一眼他的脸色,不敢再说,拿起了药方,“您记得撑伞。”
宫远徵点点头,披上件斗篷走出门去。
乌云久拢不散,铺天盖地遮住了半片天际,雷光蛰伏在滚滚厚云,亮而不响,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雨滴哒哒打在油纸伞面,从竹骨边沿滑落,濡湿了翻飞的斗篷下摆。细密的水珠交织成雨幕,一层层倾泻而下,错眼看去,以为眼前罩了片雾霾。
又是一道仿佛是要劈开天空的霹雳,却没有惊动捧着汤碗的素手,徐徐冉冉的白雾自汤面升腾,被轻轻吹散,化在了凑近的鼻息。
“子羽,”温婉的妇人走进房间,深紫色的裙摆流云般滑过门槛,眼角细纹折起,看不真切其中藏进了几何慈爱,“天凉了,我吩咐厨房给你熬了老姜鸡汤,暖暖身子。”
“谢谢姨娘。姨娘来时没撑伞吗?”宫子羽赶忙接过食笼,细心地瞧见了她发丝、肩头衣衫大片暗色,“怎么淋了雨?”
妇人收了笑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刚才去地牢看你哥哥,那时天还晴朗,便没带上伞。出来后又直接去了厨房盯着汤熬好,送汤给你父亲时才知道下雨了。”
宫子羽动作一顿,面色郁郁沉下。
“哥哥他……还好吗?”他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袖子下的手握紧。
“他犯下如此滔天错事,执刃和长老留他一命,已是破例开恩,还求些什么呢?”妇人敛着眼睫,神情有一瞬间古怪难辨,“对了,子羽若是没有要紧事,还是不要去探望他了。”
“这是为何?”宫子羽急切倾身,恰好错过了妇人抬起一瞬的眼睛。
“他是犯糊涂了,太魔怔,仇恨迷了心,迷了眼。”那妇人在桌旁坐下,打开食笼把瓷碗端了出来,盖子掀起,香味扑鼻,“你听着便是了,莫要多问为什么,是你父亲嘱咐的。”
“哦,我知道了。”宫子羽只好按捺住好奇心,伸手拿起勺子装了两碗汤。
雨停了,窗外不再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宫子羽在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勺送到嘴边,被滚烫的汤水烫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慢点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妇人忍俊不禁地说,“当心又像小时候那样烫伤了舌头。”
宫子羽讪笑两声,耐下性子慢慢吹凉。可这口汤他终究是没能喝下去,金繁在这时哐当一下撞开门,吓得他差点一勺子砸回碗里。
他恼火地看向门口,但触及在金繁那张心焦地的面孔时,心下意识地一悬,抱怨的话尽数吞回肚里:“发生什么事了?”
“长老请您立刻去执刃殿,”金繁如同骨鲠在喉,不得不吐,“执刃大人……殂殁了。”
宫子羽腾地站起,汤碗被他的袖子带倒摔在地上,瓷片摔得粉碎,汤渣、汤汁一片狼藉。他嘴唇颤抖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金往赶到药园时,宫远徵正握着伞凝视满天的白色天灯,哨塔上的红灯笼相连,漫出一片血色,衬得那天灯更加惨白渗人。
“边走边说。”宫远徵收回视线迈步,只觉近日徘徊淤堵于心中的沉闷消失不见,心道当是预感成真。
“执刃殁了,”金往接过他手中的伞,紧随其后,“按照宫门规矩,长老们启用了缺席继任仪式。”
“子羽公子已经是新一任执刃。”
宫远徵跨入宫鸿羽房间,卷进一身冷凝气,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棺材,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挪开了眼睛,从腰间抽出金丝手套戴上。
“远徵弟弟,”宫子羽双目猩红,声音沙哑地说着,“宫门嫡亲一直服用你制作的百草萃,理应百毒不侵,为何父亲会中毒?”
“我也不知,”宫远徵掠过他,来到棺材旁,俯下身全神贯注地观察起宫鸿羽的尸身,“那日之后,以防万一,我已把同批百草萃尽数销毁。新做出来的这批,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就这么自信——”
“宫子羽,”宫远徵头也没抬,硬声打断了他,“噤声。”
宫子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被花长老拦下。
宫远徵轻轻地勾起宫鸿羽的左手大拇指,细细打量了虎口处,若有所思。
“在执刃被发现身亡前,有谁来过?”他问道。
“我应是见过执刃最后一面的人,”紫衣女人缓声说着,表情悲戚,“我那时是给他送汤。”
宫远徵闻言瞥了她一眼,蹙起眉思索。那是雾姬夫人,宫子羽母亲兰夫人在老家伺候过她的侍女,宫鸿羽在兰夫人死后娶了她做填房,以照顾年幼的宫子羽。
“远徵,你发现了什么?”
宫远徵直起身,摇了摇头,避而不谈:“我需要进一步查验,金往,喊几个侍卫把执刃抬去医馆,送信到医馆叫仵作给我准备好用具。”
“是。”金往转身欲走,不料被宫子羽拦下。
“宫远徵,你什么意思?”宫子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我的意思还会有人不懂吗?”宫远徵斜眼睨他,“自然是要解剖尸体。”
“你怎么能这么做?”宫子羽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不同意!”
“不同意?这由不得你,”宫远徵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用上内力甩开他的手,宫子羽踉踉跄跄倒退,被雾姬夫人和宫紫商扶住,“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阻拦我?”
“远徵,”雪长老半是警告半是劝说,“不可对执刃无礼!”
“执刃?”宫远徵一字一顿,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嚼碎,他这会总算把他那仿佛从来没有正视过宫子羽的脑袋扭了过来,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下半张脸的笑容灿烂无比,然而其中蕴含着的讥诮和嘲弄有如实质就差变成个巴掌抡宫子羽一耳光,“就他?宫子羽也配做执刃?第一顺位继承人,应该是我——”
戛然而止。
在这短短的须臾之间,千千万万的思绪纷至沓来,宫远徵空茫地眨了下眼,瞳孔微震,映上每个人态度迥异的面庞。恍惚中,宫远徵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长夜不尽,还未苏醒。但他压根没听见耳畔有叮叮泠泠的铃铛声。
这不是梦。
‘——应该是我哥哥,宫尚角!’
前几年,他尚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今日,彻彻底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那梦,竟是能通晓未来……?
事态紧急,他一时无暇思虑太多,强行抛了杂念,定了定神,接上断掉的言语。
那短促的几息中,宫远徵脸上的刻薄神情霎时化水一样融尽了,雾蒙蒙的眼眸凝固成平静到悚然的坚冰,深不可测的裂缝蛛网般密布于上。分明比刚刚的脸要平和冷静一万倍,可直面他的宫子羽觉得,他见到了此生宫远徵最恐怖的表情。
“应该是少主,宫尚角。”良久,又或是很快,宫远徵吐出了下半句,语调较之前半句,轻柔得紧。
宫子羽无法自抑地汗毛倒竖。
“远徵啊,宫门有规定,宫门不可一日无主,宫门内符合条件的,只有子羽。这也是逼不得已。”月长老叹息道,“有什么异议,还是等尚角回来再说吧。”
宫远徵没有回答,他们便权当是默认了。
“执刃曾经特许,凡宫门中人,下至奴仆,上至执刃,只要死因有疑,皆交于我徵宫解剖。”宫远徵现在看起来正常了些,一手按在棺材边上,一手握成拳背在身后,“尤其是执刃,他说过,他本人的尸体,必须由我亲自经手。”
“宫子羽,你若是只顾着想他完整地长眠,而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大可以拦我。但如果你真那么做了,呵……一个感情用事的白痴,不配做执刃。”
宫远徵说完就背向众人,没理睬他们做何反应就大步出了房间,漆黑夜色轻飘飘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死亡在宫远徵七岁后便常与他共处,他熟悉,也似乎习惯。
宫鸿羽于他而言,比起父辈,更似上司,这并非由宫鸿羽主导,而是他的选择。宫鸿羽看重他,教导他,像护着宫门族人那样护着他,这就够了。他不需要更多。
宫远徵的眼睛和六年前成为宫主与宫鸿羽谈话的那一夜同样毫无波澜、同样固执难拗,它们孩子气的懵懂从未消散,只是所有人被他带刺淬毒的外壳通通瞒了过去。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十一岁的徵宫宫主端正地坐在茶几一端,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有第二个父亲。’
宫鸿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把先前的提议继续说下去。
‘你姓宫,便是我的家人。’他为宫远徵斟了一杯热水,放置于他面前,口吻郑重,‘宫门执刃的使命,就是保护家族、保护家人。’
‘我明白,’宫远徵盯着水雾袅袅的水面,低声道,‘这就够了,执刃大人。’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宫鸿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句沉甸甸的问话从他嘴里吐出。
‘为什么呢,’宫远徵的表情很奇怪,宫鸿羽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就要落下泪来,可眼睛明显干燥,没有任何湿红,‘鸿羽伯伯,有人说我没有心,和虫子一样冷血,父母死了,都不会哭的。’
宫鸿羽怔住了,为他久违的称呼也为他的话语。
不等他说些什么,宫远徵就自顾自地接着道:‘可我又觉得,或许他们说得没错。爹爹娘亲走了以后,我的心,很空。空得太难受了些。’
他抬起手,捂住了心口,垂下眼睛。
‘我无法找到方向了。’他的口吻模糊,措词艰涩,‘娘亲说,等我长大后要去看看宫门以外的世界。爹爹说,我要好好钻研医术,成为他们的骄傲。现在呢?’
宫鸿羽知晓他的未尽之语。
曾经龙苒和宫琛徵在时,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期许就是宫远徵前行的灯塔,亮堂堂地照着他脚下的路。
灯塔熄灭时,来不及自己做出灯笼的孩子就停在了原地,和故人的旧影一起止步不前。回头看不见来路,远眺望不到尽头。
亲人的死是一片闷雷阵阵的乌云,可能会笼罩一个人一时,也可能会遮盖一个人一辈子。
宫鸿羽后来的安慰之言,宫远徵其实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记得清楚的,是他自己发的誓、承的诺:‘在我找到自己的心之前,宫门就是我的心,执刃大人,我会是你手下最值得信任的刀。’
他涂着剧毒的刀尖永远朝外,永远不会调转方向。
那一晚过后,他也有与宫鸿羽的彻夜长谈,只是再没有叫过一句“伯伯”。
世事难断,谁能想到宫鸿羽会命丧如今。
此夜无人得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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