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谢幕,夕阳离场,烛火取代天曦在徵宫上演普度戏码,宫远徵走在昏暗的行廊下,步履轻盈。
他的轻功练得最好,脚步很轻,饶是习惯了冷清空荡的徵宫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捕捉他的动向,如一抹幽影,静悄悄地飘进了房里。
灯光在宫主房间里亮了起来,宫远徵把挂灯悬在架台上,将梨木盒放进一个空格中。后撤几步,仰起脸,凝视着木架,神色不明。
木架很宽敞,占了半个房间的地方,他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光阴,这架上格子就快被一个个盒子填满了大半。他的目光梭巡着一排排盒子,或大或小,木质各异,图样各不相同。
一,二,三……
……十六,十七。
十七盒。
他朝前凑近,掀开最新的那个,手指拨弄着银制的小巧物件,心不在焉地等着断断续续的细碎响声落入耳道。
做那些离奇古怪又太过真实的梦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大梦初醒,总觉恍若隔世,怀疑起那梦中境遇是否确实为真,是否有另一个宫远徵经历如此,因怪力乱神承接,投进他的睡梦。
使他情不自禁去想,如若当年……雪下得不那么大,风刮得不那么急,仇恨和悲苦不那么麻痹人心。
假如。假如。谁都爱叹几句假如,宫远徵偏偏从未说出口过。他心知肚明,这世上何来假如。
他捏起一颗铃来,对着烛光端详那上面镂空的纹路,是栩栩如生一株将开未开的昙花。
乌黑发辫细软,顺着动作从右肩滑下搭在胸前,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黛灰花罗里衣,外罩修身素面元青色锦服,连绑发的绸布也是沉沉的色调。这是他当上宫主后常作的打扮,素净内敛,虽说身为一宫之主宫门在吃穿用度上决不敢亏待他,但比起有父兄在的宫子羽、操持财务大权的宫尚角和是小辈里唯一一个女子的宫紫商,别说梦中人那样满头银饰鲜丽了,他连衣衫上亮色的花纹都少见。
宫远徵松了手,任由铃铛轻轻砸回盒里。
梦,永远是梦。
几经空游华胥,系啼笑皆非荒唐,寐时大可枕南柯,要是为虚幻泡影付与了真情实意,即待晨寤,便是竹篮挽捞水中月,情多自作,落得个空欢喜的下场。
或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吹灭了灯,走出房间合上门,像是把不切实际的妄想遐思一同死死地锁进了另一个木匣。
宫远徵迈进医馆的同一时刻,宫唤羽捏着一张纸条焦急地闯入了执刃房间。彼时,宫鸿羽正与宫尚角隔桌对坐,隔着袅袅药茶香,交谈宫门事务。
“怎么和子羽一样毛毛躁躁的?”宫鸿羽皱起眉,不满地看着他的大儿子,“没个少主的样!”
“执刃,实在是有急事。”宫唤羽面色凝重,“我亲去地牢给郑南衣和上官浅处理尸首时,在郑南衣身上找到了这个,事关……无量流火。”
宫鸿羽和宫尚角的注意力登时都落在了他手里的纸条上。
不知为何,宫鸿羽没有动作,是宫尚角先一步接过纸条,默读一遍。
“我需得马上去一趟郑家。”宫尚角沉声说着,站起身就要走,被宫唤羽拦了下。
“尚角,留下那纸条吧。”宫唤羽提醒道,态度与往日无异,可宫尚角就是品出了一点奇怪之处。行走江湖多年,他自是信任自己的直觉,鹰隻般锐利的眼睛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宫唤羽并非宫鸿羽亲子,而是收养的羽支孤儿,因而不似宫子羽半继母亲的水乡儒雅半承了父亲的俊朗端庄,他的五官落拓英武,但因为一对颇为狭长的瑞凤眼,正气肃穆一不留意就会像此刻这般变味,带上些许邪气。
诸多考量实际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宫尚角低眉不再与宫唤羽僵持,俯身将纸条放在了宫鸿羽手边,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却是放缓下来,好半天还待在房间内。
突然,宫唤羽脚下一个踉跄,宫尚角抬眼望去,刚好看见他嘴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在咀嚼吞咽什么。
“唤羽?”宫鸿羽猛地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宫唤羽,发现他的嘴唇、指尖乌紫,正是中毒迹象,“你中毒了!怎么会——你没有服用百草萃吗?”
宫尚角第一时间重新拿起那张纸条,轻轻摩挲两下,指腹果然蹭上了一些相当细微的粉末。
“执刃,百草萃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但我并未中毒,恐怕这一次是冲着谋害少主……或是您来的,您先别动屋里的东西,我让人去请远徵弟弟来。”
“你说的在理。”宫鸿羽低声道,“尚角,无量流火事关重大,你今夜必须去一趟郑家。宫门事务……子羽是个不成器的,但远徵和紫商算是人手。”
“是。”
宫远徵很快赶来,他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先递给宫鸿羽一枚百草萃。
“这个是没有问题的。”宫远徵没有看宫尚角,“我方才临时查验过了,至少同一批的百草萃,不是每个都有问题。很有可能,就只有你和少主的百草萃被动过。”
他说完,蹲下身察看靠在桌旁的宫唤羽情况,抓着他的手腕仔细把脉。
“奇怪,少主中的正是宫门的送仙尘。”他蹙眉,疑惑地喃喃低语,“可这毒如此烈性,少主的中毒迹象却不似提前吃下的百草萃没用或是药力不足,更像是……少主,你是事后及时服下了有效用的百草萃吗?”
宫唤羽虚弱的姿态一僵。他的行事出了漏洞!
他瞥见宫鸿羽和宫尚角对视一眼,赶忙张口欲说些什么,但宫远徵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径直在他身上几个大穴扎上了针,点了两个侍卫把他抬去医馆。
“有意思。送仙尘,易中不易解,心跳两百次便会身亡的剧毒,就算有百草萃傍身,也会经历非人之痛,经脉受损。真够狠的。”宫远徵一改脸上的不解,从宫尚角手里抽走纸条,凑到鼻尖嗅了嗅,“执刃,少主是真的想害您呢,这不,一探就探出来了。”
宫尚角心里的某种预感被证实了,宫鸿羽种种异样,宫远徵赶到得这样及时……果真是计。
宫鸿羽重重地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愈深,显露出了难言的疲惫与苍老。他走到书案前,在一张纸上盖下执刃印章,宫尚角定睛一看,那张纸赫然是改换少主的诏书。
“不必再唤他少主了。他是我儿子,”宫鸿羽对着宫远徵说,“但是人道伦常不可违,宫门家规不可废。”
“执刃放心,”宫远徵行了一礼,“唤羽公子会活着的。”
宫鸿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闭眼强压下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
宫远徵转过身,终于正眼瞧着了宫尚角,笑吟吟地也朝他一拱手:“恭喜啊,少主大人。”
“尚角,”宫鸿羽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叹了口气,招手示意宫尚角坐下,“此次是我们瞒着你行事。你前段时间不在宫门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我和远徵……”
他对宫尚角细细说明宫远徵是如何发现宫唤羽狼子野心、如何取信于他、又是如何想出法子来试探,语重心长,淳淳切切,俨然是把他当做继承人对待。
月黑风高,宫尚角只带了少数几个随行侍卫,乘着晚风直奔浑元郑家而去。
皎洁月光照亮了他冷峻的神情,却映不出他心中的五味杂陈。
宫尚角没有想过自己会登上少主之位。那一场改变宫门的**后,他的一颗心被分作了两半,一半填满了刻骨的恨,一半被血脉根系所在的宫门占着,他并不在乎是谁坐这掌权者的位子,只要那人有资格、有能力护好家族,他便会做最忠心的辅佐之人。而他当了七年角宫宫主,早已习惯奔波于刀光剑影之中,日日夜夜与危险相伴,席不暇暖,墨突不黔,比之宫门一隅,他想,自己似乎更适合存于江湖之大。
也就,从未将少主、执刃的位置放在心上。
若今日的宫尚角是其他人,会作何反应呢,狂喜,激动,惶然?
宫尚角只觉迷惘。
祖传遗训有言,执刃终身不可出宫门半步。画地为牢,甘愿自锢,是为家族,亦是为天下。
“……羽支宫唤羽,谋害血亲,妄图弑父以夺权篡位,此举有悖伦常,有违祖训,天理不容,其心可诛。此子忠孝不并,忤逆犯上,实忘恩负义、衅稔恶盈之徒,然感念我族血脉稀薄,又有十年一役,再经不起损失,遂定褫夺宫唤羽少主之名,废其武功,终身受囚。便……由徵宫负责吧。”
“少主之位,移交角支宫尚角。待尚角回来,再择日举行册立仪式。”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压根用不上长老判决,宫远徵早在昨夜就先行处置了人,今早他身上连头发丝都洋溢着令人惊恐的愉悦气息,唬得宫子羽和宫紫商绕着他走。适值这一遭,不过是为了把结果公之于众,走个过场罢了。
“还有一事,本该是等到尚角回来再继续的。”花长老说完,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但他递了信,说不用等他,他不打算在这次娶亲了。那我们便接着进行选新娘的事程,子羽,你是一定要参加的,至于远徵……”
“我也参加。”宫远徵的回答,让对面的宫子羽和宫紫商纷纷侧目,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宫三不是一向对男女感情之事嗤之以鼻的吗?
女客院落。
白衣女子靠在茶几边,冷清姝雅的脸上满是忧郁。
笃笃的敲门声响了两下,她回过神,抹平了眉间的褶皱,起身开门。
一张万分熟悉的娇憨脸蛋出现在她眼前,她瞳孔紧缩,控制不住地低喊出声:“云雀?”
“云姐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来人正是曾出现在宫门过的魑,云雀,她对着女子眨了眨眼,亲昵地挽着她进了屋。
等门掩上,女子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云雀的手,拉着她在茶几旁坐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云雀,你怎么、你怎么也来了?寒鸦肆怎么会同时派我们两个人来?”
她见云雀没有一进房间就甩开她的手,心里升起震惊和期望。
两年前,被派来偷百草萃的云雀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也中了宫远徵的奇毒,内力紊乱,神志不清,险些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修养了近两个月身体才渐渐好转。
所幸点竹念在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颇为宽容,拨了一批药材供她养伤。
云雀伤好了之后,记忆尽失,对谁都心怀警惕,冷若冰霜,唯独对她的寒鸦言听计从,比之从前更卖力更积极地完成任务。
无锋之人,等级越要高,心智越要坚定、越要理智无情,而失去记忆后的云雀,恰好更符合了无锋对刺客的要求,于是从之前因为息肌之术才勉强出头,变成了颇受重视的魑,只差一步就要晋升魅。这一次,也是因为这样,才被点竹放心地指派和云为衫一齐执行任务。
云雀反手握住云为衫,她辛辛苦苦装了两年敌对云为衫,如今能撕下伪装,心情同样是激动不已。她想到宫远徵给她的命令,压了压情绪,开口说道:“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中了宫远徵的毒烟晕过去再醒来,就想起了一切……对不起,姐,我这两年那么对你……”
“你说,你都记起来了?”云为衫险些惊叫起来,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得不行。
“是,姐姐,我都记起来了,”云雀带着哭腔轻轻跪坐在她膝边,把脸放在她腿上,就像以前无数次做噩梦惊醒那样,汲取她身上的温暖,“我好想你,姐姐,对不起……”
云为衫哪会怪她,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终于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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