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离京城不远,云谧这一路的坐忘逍遥也在驻跸之时戛然而止。
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辉里山壑沉静秀美,无言而包容地接纳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并不知晓他们将在其胸怀之中放肆驰骋,逐猎生灵。
今日时候已晚,皇帝便令众人只做休整,养精蓄锐以便明日大展身手。
虽已日暮,但旌门内外来往如梭,附近各所皆被明争暗抢洗劫一空。云谧毫无意见地接受了远离帝后的一处偏院。此院依崖而建,傍溪涧而负竹海,倒也清幽如画,饶有趣味,他人避之不及却恰好成全了他。
枕水声而闻风吟,一宿好睡。
翌日早起,待云谧安分守己地以太子身份带领百官向帝后恭行大礼之后,皇帝宣布春猎正式开始。
一身武装的赵皇后援桴击鼓以助兴,东风吹得大纛猎猎,鼓声激荡于群山之间,万人齐呼,千人共唱,响遏行云。
之后,便是众皇子王孙和勋贵子弟射箭比试环节。此为入山林行猎前的助兴节目,但可以在帝后跟前自我展示,不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云谧表现平平,十发七中,既不丢人也不出彩,皇帝便随口勉励了几句。
云蔚十发九中,皇帝欣慰称赞。
云岫初始连发连中,只是后继乏力,只射了五箭便收弓退回。但此种表现亦出乎皇帝意料,于是也不吝赞美,甚至赏了他一张更轻巧精致的弓。
云岫谢赏后本欲告知皇帝自己的进步乃是太子的功劳,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皇兄应当不希望他为自己出这个风头吧?若想出风头,他自己便可以射个百发百中,何须他人代邀功劳?
而云弈则不愧身流将门之血,箭无虚发,且支支力道了得,直穿靶心。此刻他并不似在资善堂时刻意藏拙,他的骑射实力众人心知肚明,不必欲盖弥彰。
二皇子面对这一强劲对手,倒也表现得心胸开阔,连声赞叹。除了皇帝有赏,皇后也随之重赏。陈家随驾而来的众人更觉面上有光。但在皇子王孙们逐一比试之后,陈府子弟却有意保留实力,只博了个中上的排名,其中唯有陈季昕表现出众,亦得了帝后几声赞赏与一份赏赐。
倒是谢朗出人意料,成绩比肩二皇子,得帝后美言嘉赏。皇后还刻意看向云裳,笑道:“如此儿郎可不能便宜他人,皇上可要先人一步,将之留于皇家。”
皇上亦大笑称是。
谢朗面露感激与欣喜。
而云裳则低头喝茶,面无异色。
结束比试后已是午时。
午后正式赛猎。
千匹骏马竞相入林,山体战栗,惊得万鸟扑棱,百兽疾走。
云谧驱马入山之后刻意远避他人,并吩咐侍卫远远随从,他自己则信马由缰,与其说是捕猎,不如说是跑马游春。
不多时,谢晦也打马而来。两人并驾齐驱。
四处游荡一番后,云谧干脆下马道:“五郎不如陪我弃马步行?咱们择一条通幽小径赏花听鸟,再到那边峰头看日落西山如何?”
谢晦欣然应允,便也翻身下马,和云谧并肩而行。
春日午后惠风和畅,荏苒在衣。二人一路穿枝拂叶,牵蔓攀石,曲折向上。
此时,马蹄人语被密林阻隔,山好似重新变得空旷而沉静。树枝筛下斑驳日影,晃动的光晕里,花色明媚,青苔可爱。
鸟鸣山幽,跫音如落石,沉入水纹般的空翠之中。
行至半途,云谧突然开口问道:“五郎,你我同窗多少时日了?”
谢晦不假思索地回道:“臣自六岁始便伴读于殿下,至今已十一年有余。”
随着此番问答,谢晦不由想起当年他被先皇后选中成为云谧伴读时的场景。仿若昨日事,仍历历在目。
云谧比他还小,那时年将五岁,他拉着自己的手,很是高兴,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长得好看,这点不假。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咱们以后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了。书中自有千钟粟,咱们不仅同进退,还要共富贵的!”
言语天真,却自认很有道理,说完还连连点头,问谢晦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谢晦当时不敢说是,便只是笑笑。
但谢晦从来都是言胜于行的。云谧回想往昔,他没能如最初承诺那般,让谢晦住黄金屋,享千钟粟,但谢晦却做到了与他同甘苦,共进退。
母后去世不久,他接连触犯皇帝和赵贵妃等人。某日在资善堂,他和二皇子起了冲突,他直接拿起砚台砸了二皇子的头,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当时皇帝怒极,不但要严惩他,还想让他承受戳心之痛。皇帝暗示谢晦,让他主动请求辞去太子伴读的身份,如此云谧也算是众叛亲离了。谢晦闭口不应。皇帝便三番两次地旁敲侧击,甚至直接反问谢晦是否要留在一个无德无能之人身边蹉跎青春。
谢晦说是。皇帝让他跪在资善堂孔圣像前反思。谢晦连跪了五日,每日一到学堂便跪,其间晕倒数次,醒来后继续跪,一双腿险些跪废。
从此后,谢晦仍然是云谧的伴读。但皇帝放弃了太子,必然也放弃了他。
云谧叹一声,又笑一声,“十一年啊。我不再是幼童,你也不再是稚子。童言天真,不可全信。当初的话,该忘的便忘了吧。”
谢晦便蹙眉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你看这些鸟雀,尚要绕树三匝,择木而栖。如今,你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再枯守寒枝,空耗尽宝贵年华与满身才学?”
谢晦默然片刻后道:“三皇子与陈家的动静,殿下是否都已知晓?”
“算是吧。”云谧道,“但我并未刻意探查,只是有所察觉而已。”
云谧的话真假掺半。他真正发觉三皇子与谢晦之间有所牵系是年节期间的事。当日他难得出宫,本欲去谢府邀谢晦共游京城。他便衣出行,谢府东院里的管事没认出他来,只以外貌衣着判定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便好言相告谢晦有贵客来访,暂且不便相见,请他先喝茶稍待。
云谧本只是心血来潮而走这一遭,既不知谢晦何时有空,也不欲谢晦怠慢贵客来招待他,于是便笑着婉拒了管事的挽留,并让他不必告知谢晦自己到来之事。
待云谧在谢府附近走了一圈,觉得无甚趣味,还是打算去谢府看看谢晦当下是否闲暇之时,恰好在转角处看见三弟云弈从谢府出来。
随后,他只在原地站了半晌便转身离去了。
事情过去许久,云谧心中芥蒂已消,他对谢晦道:“我觉得这其实是好事,你不必犹豫,更不必愧疚。三皇子文武兼修,心性坚韧,胸襟豁达,将来必定大有所为。你跟随他,说不定可以成就一番君明臣贤的佳话。”
“殿下……”谢晦艰难开口道,“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放弃?放弃什么?”云谧哂笑,“明知无望的自然放弃,但不可抛却的也绝不放下。五郎,你无需为我忧虑,我自有打算。”
谢晦站定,“臣斗胆一问,殿下有何打算?臣愿为您驱驰,蹈火不辞。”
他双目直视云谧,目光如冰湖般澄澈而坚定。
“五郎,你的心意我自是相信的。但此事不难,也是我一人之事,实在无须再牵连他人。”说着,云谧强行转移话题,折了一枝野花,开始跟谢晦说起这山中的草木虫鸟,仿若无事发生。
谢晦无奈,却也不再逼问,顺着他的意思与他一道撷芳拾趣,恰似踏春。
当他们抵达山巅之时,日头仍高悬未落。
云谧与谢晦立于顶峰,纵览群山连绵,葱茏之色自脚下蔓延至天边。丘壑虚怀而长川静穆。山抱水环里,星罗密布的农庄簇拥着巍峨矗立的城池。广袤土地上,大道纵横,阡陌交织,沟渠如网,田园如画。
天幕之下,春养万物。
登山则情满于山,豪情与温情并生,令人心中似翻涛起浪,而四肢百骸则如温泉涤荡。
云谧和谢晦此时皆默契不语。
直到浪潮平息,身心微倦,云谧便索性曲肱而枕,藉草而眠。
一觉酣眠,直到被谢晦唤醒。
“日落了。”谢晦推醒他,低声道。语气欣喜而轻微,似怕惊醒了什么。
随着双眼缓缓睁开,温暖而绚丽的余晖映入眼帘。
红日悬而未落,晚霞漫天,光芒万丈。
夕阳无限好。云谧心中便只剩这一句油然而生的赞叹。
纵然是如他这般的无根浮云,此刻也一身金黄,遍体温热。
他指指硕大圆日下的迢迢古道,带着自眼底浮起的融融笑意,对谢晦大声说道:“五郎,你去那里吧!离开这狭小逼仄的皇城,用你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天高地阔,不受羁绊地抵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无论多高,无论多远。将来,等你走遍东西南北,四海八方,你再将这世间的瑰丽奇伟一一说与我听。”
谢晦转身,看向披着一身光芒的人,他突然觉得云谧眼里的热烈与真诚仿佛比天际的落日更令人不敢逼视。
许久后,他才哑着声音轻声回道:“好。”
听到他的回复后,云谧真心实意地笑了,随即又对谢晦道:“离天黑还有一会儿,五郎你先去随便猎些什么吧,不然一无所获,父皇那里不好看。我想再看看这些晚霞会如何飘散。”
谢晦听出他想独处的言外之意,便点点头转身去了。
待再也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后,云谧重新躺了下来。此刻仿佛有一个洞凭空出现在云谧心头,瞬间吸去了他所有高昂的情绪与炙热的期盼。
他看着头顶仿佛越来越高的天空,云霞从璀璨转为黯淡,又在晚风的吹拂中缓缓分散成丝,最终消融于深沉暮色之中。
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抔土,与山融为一体,再长成一条长长的路,托着谁的脚步蔓延向远方,直至天涯,或心乡。
然而天黑了,他不得不转身回去,做他并不情愿做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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