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回宫后,神色如常地睡下。
云谧此时却掌灯出了门。
夜深人静,寒气愈重。各处宫殿都在暗夜里寂然无声,唯有北风絮絮私语,像摒除了全部芜杂喧嚣后,来自远方故人的轻声问候。
这问候引导着他,穿过曾经几乎闭眼都可行走无碍的熟悉路径,一直来到昔日的凤仪宫。
他在宫门外站立许久,才缓缓推开漆色斑驳的沉重大门。
无需落锁,这里早已成为无人涉足的冷宫。
前方宽阔的庭院里,衰草乱柯之中,几株老梅凌寒吐蕊,稀稀疏疏的红白黄缀在枯瘦的枝桠上,既倔强又脆弱,既憔悴又美丽。
云谧举高手中灯笼,烛辉照亮花颜,仿若憔悴伊人刹那间容光焕发。
他凝视着这些稀疏的美,嗅着似有若无的清香,心中既觉亲切也觉愧疚。
有心想说些什么,别来无恙似不合适,思忖许久后才道:“你们比我有出息。且再接再厉吧。若将来这里重新变成凤仪宫,你们或许也还有千花万蕊齐齐盛开的那日。希望那时,还有人记得曾经站在这里欣赏你们爱护你们的主人。如若有人说起她,你们就动动枝桠,抖一抖花瓣……”
说到此处,觉得自己有些痴人说梦的可笑,于是也真的自哂了一声,但眼里却涌出了热泪。他是真的太想自己的母亲了,像一个在夜里流离失所的孩子般渴望回到母亲身边。因为心知无处可归,无人可依,所以才寄情旧物,想在这些无情物的身上找到些许慰藉,去填心中巨大无底的空洞。
“若当真万物有灵,你们一定和我一样,想念她吧?不如做个约定吧,不论谁先见到她,都要替对方传达思念。”
胡言乱语一通,排遣去几分哀痛之后,云谧心绪稍定。他小心翼翼摘下一朵淡黄的花朵,将之轻轻别在自己的衣襟上。
“借你们的花香送送我。”
月色温柔而无垠,照着踽踽独行的人,像一个宽容的怀抱,将他轻轻拥住,无声抚慰。
夜宴翌日是休沐日,云谧不必上学堂去。用过早膳后他便又去了趟云岫宫中探望,见他虽还有些低热,间或干呕几声,但精神已好了不少,也能吃些肉糜青菜粥了,便放下心来。
兄弟二人说了会儿话,云岫便又歇下了。
待云谧回到东宫时,秋樱迎上来为他解下狐裘,笑道:“殿下方才出去时,有两拨人都送了盆花来,现下正搁在那儿呢。”说着指了指窗边的梨木宽案,“您看着往哪儿摆合适呢?”
一盆盛放春兰,一盆凌寒梅花。
“兰花是四公主派人送来的,说遗憾殿下您未能赴宴,送了这花来聊表心意。这寒梅盆栽则是谢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他自己培育的,这株长得最好,给您也欣赏欣赏。”
“都是好花。”云谧轻轻抚摸着盆中梅花的枝叶,吩咐道,“兰花就放到书房去吧。”
贵重之物,秋樱不假他手,待她亲自搬了花盆去书房再回来后,发现那盆梅花已摆在了寝殿床头。
云谧正端着茶碗给梅花洒水,边洒边自言自语道:“当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好法子呢?不仅可以安放室内,时时相对,而且有根之梅,便不怕水寒花骨痛了。”
秋樱没有打扰云谧,只自己去外间坐下,拿着针线笸箩做起女工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春枫进来了,在秋樱耳边悄悄说道:“我方才按主子吩咐去四公主那儿回礼,竟看见西边小花园里的假山上亭子里头,二皇子和三公主坐在一块儿说话。”
“兴许是都去那儿闲逛遇上了便说句话罢了,他们是兄妹,坐在一处谈天也无不可吧。”
“我看着不像,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了,我回来时还在那儿呢。今日虽然有日头晒着,外头还是冷,你说去闲逛无意间撞见了我信,但站那儿寒暄几句也就罢了,没说点要紧的事能坐下来谈这么久?秋樱,你看这事儿咱们要不要和主子说一声?”
“不必了。”
“为何?”
“既然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何必多此一举?本来也和主子无关,即使三公主和二皇子真的说了什么要紧的,主子大概也不如何关心。”
“三公主本来是和咱们主子更要好些的,可别被二皇子笼络了去。”
秋樱又压低声音道:“你就别瞎操这份心了,有这闲心和功夫,给主子多做几件衣裳是正经。我看那些管事的都是势利眼,现如今给咱们宫里的份例只是看着大差不差,但你仔细去瞧却差远了。送给主子的冬衣里头那针线还不如咱们这里粗使丫头做得好。依我看,全都得拆了再缝。”
春枫叹了口气,“行。你说得是,我还是多拿针线少说话吧!”
要是说错了话,被人拿捏住,小命难保。当年小谨和小慎就是私底下为主子打抱不平,咒骂了二皇子几句,被赵皇后的耳目传去了中宫。赵皇后趁主子不在,差人拿了他们去,险些打死。要不是主子不顾身份地大闹了一场,他们就回不来了。为此,主子还被皇上狠狠处罚了一番。
主子说,小谨和小慎本是先皇后为他们赐名以警示主子要谨言慎行的。但谁知,他们本人却因失之谨慎而险些丧命。于是,主子为他们更名千谨、百慎,以提醒他们时时牢记在这宫中祸从口出,患自疏忽,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秋樱见春枫果然闭了嘴,专心改了主子的中衣,心下宽慰。
东宫的谨慎源自血的教训,是吃过苦头后自动达成的习惯。而被帝后宠爱,在这宫中无人敢动的二皇子则有恃无恐。
所以,即便要与三公主提及婚姻之事他亦无所顾忌,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侃侃而谈。
不出他意料,云裳最终并未如何排斥或反抗,在他几句威逼利诱之后,云裳便默许了他的安排。
自己此番谋划成功,云蔚得意笑道:“三妹大可安心,哥哥保你未来荣华富贵,绝不食言。”
“荣华富贵并非妹妹所求,只希望未来无忧无怖,安稳度日。”
“这是自然。如今局势妹妹自然也是看得清楚明白的。跟在哥哥后头走,必然一路顺遂无忧。”
“皇兄引路岂有不从之理?妹妹斗胆,恳请皇兄能够铭记今日对我所说的这些。”
“自然。承诺你的,必然履约。”
二皇子有备而来,满意而归,朔风似也吹出了东风的意气风发。
云裳本来是来园子里散心的,在此番“偶遇”后此时心情变得更加复杂难言,既有几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的释然,更有命不由人浮萍随水的无可奈何。
此时园子里并无多少风景可观,在一片萧瑟的苍黄枯褐之中唯有两株茶树绿意油然,其间小小的白花点缀如雪。她仔细挑了一枝开得好的,折了拈在手中。
“走吧。去文杏宫看看母妃。”
文杏宫内,云裳的亲娘于嫔正给她外祖新著的医书做订正,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自己女儿的到来。直到两朵白茶轻轻插入发间,这才抬头笑道:“不早不晚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有话要和娘亲说。”
此言一出,左右皆同声告退,暖阁里便只剩母女二人说私房话。
待云裳将这两日的遭际缓缓道来后,于嫔急道:“娘明白裳儿你自小是个有主意的,只是这等大事,岂可不与娘说过后再行定夺?”
“娘,女儿知晓您定然是不愿女儿应允此事的。只是,倘若我直言拒绝,却会遗患无穷。女儿的婚事,本就只能听命于人,这宫里,除了太子,还有谁会顾及我们的意愿呢?可太子他……”
于嫔听她说起太子,更觉惋惜,“先皇后在时对你很是喜爱的。那时总抱着你爱不释手的,说将来一定给你选个如意郎君。若她还在,我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娘,女儿如今早已看透,谁都不会是永远的依靠。所以,我早就不会妄想了。”
“可是,你就这么认命了吗?”于嫔哽咽道,“……怪只怪娘无能,留不住君心,当年……皇帝也是很喜欢来这文杏宫的,他爱喝我煮的茶,常常喝着茶,说着话,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只是,茶再好喝喝腻味了也就同白开水无异了,哪里比得上琼浆玉液?自此后,这文杏宫也就门庭冷落了。”
“娘不必自责,这宫里自来荣宠如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娘自是极好的,不好的是喜新厌旧的人。”
“你这丫头看着乖巧文静的,说的话却有辣味儿。不过你说得不错,齐大非偶,娘被逼入宫,外人看着光鲜亮丽,但没进这宫墙的人哪里懂得这里的炎凉?”
“若不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娘这么每日做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世无争多好。只可惜风动则幡难静。”云裳抱住她娘,“不过娘放心,二皇兄应允了我,若女儿如他所愿嫁去谢府,他和皇后娘娘会多加照拂您,您在这宫里的日子会好过些的。”
于嫔摇头道:“娘哪怕再苦,也不能让你舍了你的甜。裳儿,娘去求求陛下,让他重新为你觅一良人。”
“娘别去!当年外祖父被诬陷时,您不是没去求过父皇,但他是如何反而斥责您的您忘了吗?当年的耻辱,女儿没忘,娘也不要忘。女儿哪怕此生再不如意,也不要娘再去他那儿乞求根本就没有的恩情与怜悯。”
“但裳儿你还这么年轻,娘已经老了。娘不怕为你而舍了老脸,你却不能为了我这老脸而舍了自己一生啊!”
“娘不老,头上白发都没一根呢!瞧,您这满头如云秀发配上这雪白茶花多好看啊!温柔雅致,和娘相称得很呢!”
“刚说你嘴辣,这会子又是抹了蜜不成?”
“辣是给别人的,蜜是为娘抹的。娘要长命百岁,这样女儿余生才能甜甜蜜蜜的。”
于嫔轻触发间茶花,“好,为了我的裳儿,这宫里的日子,娘也会好好过下去的。但裳儿你也不要轻易灰心丧气,你的事容娘好好想想,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好,我答应娘。”云裳伏在于嫔肩头翘着唇浅浅一笑。
娘亲从小生在和睦温情之家,即使出阁后过得不如意,但仍比从小生在宫廷的自己要乐观,始终心存希望。而她,自小在世态炎凉里耳濡目染,此生所求在看清现实后已所剩不多,最不可妥协的不过是在离娘亲近在咫尺的地方,时常见面,陪她安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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