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诺亚了。
熟悉的、属于成年人的俯视感包裹着我。长长的裙摆垂落,布料摩擦过脚踝的触感真实得不像话。低头,不再是肉乎乎的小孩子手,而是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和游戏里动画中那只握住诺亚小手的女人一模一样。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带着一种模糊的期待和预感。
然后,我看到了他。
小小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朦胧的光晕中央,仿佛从游戏主界面里直接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显得过于宽大的深蓝色旧T恤,赤着脚,脚趾沾着一点点不存在的灰尘。像雪一样纯净的白色短发软软地贴在额角,鼻梁上那个方方正正的米白色创可贴,在梦境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怀里抱着一个瘪瘪的旧足球——正是游戏里最初的那个。小小的手臂环抱着它,指尖微微用力地扣在粗糙的皮革表面。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微微仰着小脸。那双融化的黄金般的眼眸,清澈得能映出我此刻变大的身影,里面没有了第一次梦境里的茫然和震惊,也没有了游戏里常见的平静无波,而是……一种安静的等待。
他在等。等我开口。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软。愧疚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了所有其他情绪。我甚至忘了去想这“梦”为何如此真实,为何如此连贯。满脑子只剩下最近几天被千叶的海风、紫阳花的香气,还有某个亮黄色脑袋的吵嚷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光。我有多久没有像在东京那样,在台灯下捧着手机,认认真真地看他训练,给他留言,甚至只是看着他的像素小人发呆了?
“诺亚……” 变大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带着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和浓浓的歉意。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努力想要望进那双澄澈的金眸深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
裙摆拖曳在梦境的草地上,触感微凉。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要碰碰他柔软的白发,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停住,只是悬在半空。
“明明说好……要一直陪着你的。” 我的声音更低、更涩。想起那个在手机屏幕前,对着小小的像素小人拍胸脯保证“一定会把你养得好好的”、“会一直看着你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自己,脸上就一阵阵发烫。那些豪言壮语,在蜂乐回的热情轰炸和千叶的新奇体验面前,似乎变得轻飘飘的。“答应你的事情……好像一件都没做到……让你一个人训练,一个人吃饭……” 我越说越小声,视线甚至不敢再直视他,落在他怀中那个旧足球上,仿佛那瘪瘪的球体就是我此刻干瘪的承诺。
预想中的委屈、质问,或者像第一次梦里那样平静的疑惑,都没有出现。
诺亚只是安静地听着。金色的眼眸像两潭深秋的湖水,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充满歉疚的、放大的脸庞。他小小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鼻梁上的创可贴随着他极轻微的呼吸起伏。
然后,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梦境结束的时候,他动了。
没有回应我的道歉。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很好”。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个瘪瘪的旧足球,又抬起头,金眸重新看向我。然后,他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他伸出小手,把那个旧足球,轻轻往前推了推,推到了我和他之间那片空地的中央。
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稚嫩童音,清晰地响起:
「一起踢球。」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仿佛这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唯一正解。
“啊?” 我彻底愣住了。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翻涌的愧疚瞬间卡壳。踢球?在梦里?和诺亚?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条碍事的长裙,又看看那个躺在草地上的、瘪瘪的旧足球。我……踢球?现实里跟着蜂乐回学的那三脚猫功夫,在蜂乐回口中是“超级无敌友好入门版天才”级别,但在诺亚面前……尤其是在这个目标明确要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诺亚面前?
“不、不行不行!” 我连忙摆手,变大的声音因为慌乱而拔高了一点,“我……我踢得很烂的!真的!只会……只会颠一点点球,还老是踢飞!” 我想起在千叶那个小球场上,差点把球砸到蜂乐回脸上的糗事,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而且……穿着这个……” 我指了指累赘的裙摆,觉得这简直是双重阻碍。
诺亚那双金色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嘲笑或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坚持。他小小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在说“这不是理由”。
他不再说话,只是迈开小步子,走到了那个瘪瘪的足球旁边。他赤着的小脚丫踩在梦境的草地上,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用行动代替了语言。
没有蜂乐回那种炫目的、像跳舞一样华丽的技巧。诺亚的演示,精准、简洁、高效得如同教科书。他微微侧身,重心下沉,用脚背最宽厚、最稳定的位置,极其标准地轻轻向上一磕——动作幅度很小,发力短促而清晰。
砰。
足球垂直弹起,高度刚好过膝,轨迹稳定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在球上升到最高点、开始下落的瞬间,他早已调整好姿势的脚背再次精准地迎了上去,轻轻一垫。
砰。
球再次弹起,高度、轨迹与第一次分毫不差。接着是第三次,砰。
三个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稳定得可怕。每一次触球,脚背与皮革接触的声音都清脆而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感。完成之后,他脚背稳稳接住下落的足球,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整个过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甚至没有完全盯着球,而是抬着,平静地看向我,仿佛在说:看到了吗?就是这样。
演示完毕,他脚尖轻轻一拨,那个瘪瘪的旧足球就听话地滚到了我的脚边。
「稳。」他看着我,吐出一个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字。然后,他用小小的手指了指我的脚背,又指了指刚才球弹起的位置,意思再明白不过:重心稳,触球点稳,力道稳。不要想那些“花里胡哨”的,先把最基础的、最稳定的动作做到极致。
这教学风格……和蜂乐回那个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天才!”“华丽进阶版!”的家伙,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像盛夏正午毫无遮拦的烈日,一个像深秋午后精准切割的光束。
看着脚边那个旧足球,再看看诺亚那双平静却带着无声鼓励的金眸,我心底那点退缩和窘迫,奇异地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取代了。梦里嘛!丢脸又没人看见!而且……这可是诺亚在教我!虽然是在梦里!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诺亚的样子,努力忽略碍事的裙摆,笨拙地侧身,微微屈膝,将重心放在支撑腿上。脑子里拼命回放着他刚才那短促、清晰的动作:脚背最宽厚的地方……向上……轻轻一磕……
我屏住呼吸,脚背朝着球的下方碰去。
砰。
足球歪歪扭扭地弹了起来,高度很低,方向也偏得厉害,朝着我的左侧飞去。我手忙脚乱地想用脚去够,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失败了。和现实里一样笨拙。
我懊恼地扁了扁嘴,下意识地看向诺亚,以为会看到失望或者无奈。
没有。
他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和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是否定,更像是在纠正方向。他抬起小手,指了指我的支撑腿,又指了指我刚才触球时明显发飘的重心。
「稳。」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字,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的平静像一块定心石。我甩甩头,把“好丢脸”的念头抛开,再次集中精神。支撑腿用力踩稳,像扎下根的小树。目光紧紧锁住那个瘪瘪的足球,回想着诺亚短促发力的瞬间。
砰。
这次球弹起的高度稍微好了一点,虽然轨迹还是有点偏,但至少没飞出去太远!我能感觉到脚背触球那一瞬间,比上次多了一点对力道的掌控感!
一丝小小的雀跃刚冒头,诺亚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点。」他指了指我脚背接触球的位置,比刚才稍微靠前了一点,「这里。」
我立刻明白了。调整触球点。再来!
砰。砰。砰……
梦境的草地上,只剩下足球与脚背单调却越来越清脆的撞击声,和我逐渐加重的呼吸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看不见的草地上。每一次失败,诺亚都会用最简洁的语言或动作指出问题:「重心」「发力」「点」「看球」。
没有夸张的鼓励,没有“天才”的欢呼。只有精准的纠正和那个不断重复的核心——「稳」。
奇怪的是,这种近乎冷酷的、一丝不苟的指导,却让我前所未有地专注。脑子里没有了杂念,没有了“会不会被笑话”的担忧,只剩下身体对那个黑白球体的感知,对重心、触球点、发力瞬间的反复调整和确认。每一次小小的进步——球弹得更直了,高度更稳了,甚至有一次我竟然连续颠了三个没掉!——带来的成就感,比蜂乐回铺天盖地的彩虹屁更踏实,更真实地充盈在胸腔里。
我完全沉浸在这种枯燥却充满魔力的重复中,沉浸在对“稳”的极致追求里。脚尖每一次与皮革的触碰,都像在与一种无形的韵律对话。身体似乎记住了诺亚示范的那种精准的节奏感,每一次触球都下意识地模仿着那份短促和清晰。
就在我成功地将球颠到第五下,球感前所未有的好,感觉自己快要触摸到那种“稳”的境界时——
“江田浅羽。”
一个清晰、平静、带着少年特有清冽质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响起。
不是“浅羽酱”,不是“经理人”,不是“喂”。
是全名。江田浅羽。
这个称呼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沉浸在颠球中的忘我状态!我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变形,脚背上的足球“啪嗒”一声掉落在梦境的草地上,滚了两圈,停住了。
谁?谁在叫我?
我错愕地、几乎是带着惊惧地循声望去——
视线的高度……不对!
刚才那种俯视感消失了!我视线所及,不再是诺亚柔软的白发顶,而是……他那双平静的、融金般的眼眸!此刻,我们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身上那条属于“大人”的长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在千叶时穿的那套浅蓝色运动服!袖子有点长,裤腿也堆在脚踝上。手……又变回了肉乎乎的小孩子手!
我变回来了!变回了三年级小学生江田浅羽的样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诺亚。
他依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足球,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金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从大人变回小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穿透灵魂的透彻。
一个冰冷的事实,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那个变大的人是我!知道那个信誓旦旦说要陪着他、养着他的“经理人”,其实只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知道我之前所有的承诺、所有的“大人”伪装,都建立在一个虚幻的泡影之上!
什么时候?第一次梦境里握住他手的时候?还是更早?在我对着手机屏幕,用变声器都掩饰不住兴奋的童音对他说“就你了!”的时候?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慌让我浑身发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诺亚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慌的金眸。
梦境的边缘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脚下的草地变得虚浮,诺亚的身影也开始模糊。只有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金色眼睛,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
“呼——!”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肋骨。额头上全是冷汗,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千叶县清晨微凉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意。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窗户,在榻榻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身上穿着的,正是梦里最后出现的那套浅蓝色运动服。
是梦……是梦……一定是梦……
我用力捂住还在狂跳的心脏,试图说服自己。太真实了……诺亚的眼神,他叫我全名时那种冰冷的穿透感,还有最后那被彻底看穿的羞耻和恐慌……真实得不像话。但一定是梦!因为只有梦里,我才可能变大变小,才可能和诺亚面对面踢球!
对!是梦!诺亚只是游戏里的角色!他不可能知道现实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更不可能知道我的全名!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但心底深处,那份被洞穿的恐慌和诺亚最后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却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也甩不掉。我需要确认!立刻!马上!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就扑向矮柜。我的银白色iPhone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充电。指尖因为急切和残留的恐慌而微微颤抖,好几次才划开屏幕,点开那个黑白足球图标——「足球人生」。
激昂的登录音乐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死死盯着加载条,心脏悬在嗓子眼。
主界面终于加载出来。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带着生锈铁丝网的简陋训练场背景。画面中央,小小的白发金眸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我买的基础款深蓝色训练服,小腿上戴着护膝,脚边是那个气很足的新足球。状态栏一切正常:
「体力:108/110」
「饥饿度:□□□□□」
「心情:★★☆☆☆」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或者说恐惧的)小心翼翼,点开了【留言便签】。
淡黄色的像素便签纸界面弹出。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张便签。
最上面一张,是我昨晚临睡前匆匆留下的:
「诺亚,晚安。今天看到海了,风很大。训练加油!等我回去!」
日期显示是昨天。
而下面一张……是新的!
便签的发送者显示是「Noel Noa」。发送时间……竟然是我刚才惊醒的几分钟前!
我屏住呼吸,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点开了那张新便签。
依旧是那种简洁刚劲、带着诺亚鲜明个人风格的像素字体。没有任何表情符号,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只有一行字,冰冷、清晰,如同审判的锤音,重重砸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梦。」
「我有记忆。」
「江田浅羽。」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声盖过了窗外的海浪!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三个字——我的全名——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
不是梦……
他有记忆……
江田浅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精心构筑的、隔绝游戏与现实的那层薄膜。那个在草地上教我颠球、用最简洁语言纠正我动作、最后用全名称呼我、平静地看着我变回原形的诺亚……是真的!他拥有全部的记忆!他早就知道!知道那个信誓旦旦的“经理人”只是个小孩!知道那些承诺背后是多么可笑的不自量力!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岩浆,瞬间将我吞没!比梦里更甚!因为梦里我还能安慰自己是虚幻,而此刻,这冰冷的文字,这来自游戏内部的留言,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榻榻米上,屏幕朝下。我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站在原地,光着的脚丫踩在微凉的草席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矮柜和掉落的手机上,也洒在我僵硬的身体上。千叶的海风依旧温柔,带着紫阳花的淡香,却再也吹不散心口那片冰冷彻骨的寒意和被彻底剥开伪装的恐慌。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我所有的“大人”姿态,所有的承诺,在他眼里,是不是就像一个滑稽又拙劣的独角戏?
诺亚……会怎么看我?
女主已经忘记了她一开始就把自己名字告诉诺亚了,小孩子记忆力差,又兜不住事[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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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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