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完千切豹马，黄昏已经拢了上来。天际线处只余下一抹深橘，将绵延的山峦剪影镀上金边，空气里浮动着晚餐的香气和归巢鸟雀的啁啾。蜂乐回揉着肚子，声音拖得老长：“浅羽酱——肚子在打鼓了！咕噜咕噜，好饿——！我们快回去吧！”
回到优阿姨订的那栋带小庭院的民宿时，天光几乎褪尽，檐下的纸灯笼亮着暖黄的光。优阿姨正坐在廊下，就着灯光欣赏她新买的陶器，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扫过蜂乐回手里抓着的两个滑板——黄色那块板尾明显蹭掉了一大块漆，露出底下粗糙的木色，轮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草屑；红色那块虽然好些，但侧面也多了几道不浅的划痕。
“哎呀呀，”优阿姨放下陶杯，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才出去多久？滑板就挂彩了？摔了？”她的视线像探照灯，立刻在我和蜂乐回身上来回扫视，“摔哪儿了？有没有事？”她边说边站起身，快步走到我们面前。
蜂乐回立刻挺直腰板，拍着胸脯，试图用夸张的笑容掩饰：“没有没有！妈，我好着呢！一点事都没有！你看！”他还蹦了两下证明自己完好无损。
“真的？”优阿姨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信，目光随即转向我，“浅羽酱呢？摔着没？快让我看看！”
“我也没事，优阿姨，”我赶紧摇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滑板摔得比较惨，人真的没事。”刚才在医院检查千切豹马时，我自己也偷偷活动了下，除了摔倒时手掌撑地有点火辣辣的，其他地方确实没感觉异样。
优阿姨却不买账，她太了解自己儿子的莽撞，连带对我也充满了“监护人式”的不放心。“不行不行，光说没用！你们俩，给我过来坐下！”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们坐到廊下的木地板上，转身就从她那个仿佛百宝袋般的大帆布包里翻找起来，“我记得带了药膏……在哪呢……啊！找到了！”她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圆罐，“专治跌打损伤、淤青肿痛的！效果特别好！”
“妈——真的不用！”蜂乐回哀嚎，试图躲避。
“闭嘴！坐下！”优阿姨拿出当妈的威严，瞪了他一眼，然后先转向我，“浅羽酱，乖，让阿姨看看。哪里疼？膝盖？胳膊肘？还是腰？”她不由分说地轻轻拉起我的手臂检查，又示意我转身看看后背。
我无奈，只能配合。优阿姨的手指带着艺术家的灵巧和母亲的温热，仔细检查着我的关节和可能着力的地方。当她的指尖轻轻按到我右侧胯骨上方时，我下意识地“嘶”了一声，微微缩了一下。
“这里疼？”优阿姨立刻紧张起来。
“有一点……可能是摔倒的时候硌到了，不碰没感觉的。”我解释道，心想大概就是摔倒时压到小石子或者地面不平整的地方。
“还说没事！”优阿姨嗔怪道，立刻拧开药膏罐子，一股浓烈的薄荷和草药混合的清凉气味弥漫开来。她用指尖挖了一点淡绿色的膏体，动作轻柔地涂抹在我刚才喊疼的位置。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清凉感，随即是微微的灼热渗透进去。“淤青肯定是跑不掉了，现在不显，明天就能看出来。这药膏活血化瘀，一天涂三次，记住了吗？”她一边涂一边叮嘱，力道适中地揉开。
“记住了，优阿姨，谢谢您。”我乖乖应着，心里暖暖的，又有点不好意思。
搞定了我，优阿姨的“火力”立刻转向了试图溜走的蜂乐回：“臭小子！轮到你了！别想跑！胳膊腿伸出来！”
“啊啊啊妈！轻点！我真的没摔到！你看我活蹦乱跳……”蜂乐回的抗议在优阿姨精准地按到他左边手肘一个隐蔽的擦伤时戛然而止，变成了龇牙咧嘴的抽气声。果然，在他手肘外侧，有一片不太明显的破皮和红肿，大概是摔倒时蹭的，他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在优阿姨的“严刑逼供”下，他又不情不愿地承认小腿肚子好像也有点酸。
于是，在优阿姨不容置疑的“关爱”下，我和蜂乐回都享受了一遍带着浓烈药味的“全身检查”和“马杀鸡”。廊下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薄荷草药味，混着庭院里植物的清香和晚风，构成了一幅有些好笑又格外温馨的夏日傍晚图景。
晚饭是优阿姨用当地食材做的海鲜锅，汤汁雪白浓郁，鲜香扑鼻，驱散了药膏的味道也抚慰了饥饿的肠胃。蜂乐回早把下午的惊险抛到九霄云外，对着美食大呼小叫，仿佛刚才龇牙咧嘴的不是他。饭后，优阿姨和蜂乐回在客厅兴致勃勃地研究明天的行程，我则以“整理东西”为由，先回了自己那间和式客房。
拉上纸门，隔绝了外面的谈笑声，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榻榻米散发着干燥的草香，窗外是庭院里沙沙作响的竹影。我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最上面的是妈妈发来的：「到九州了吧？安顿好了吗？一切顺利？」后面跟着一个关心的表情。
心里那点因为下午意外而残留的微澜彻底平息。我赶紧回复：「妈妈放心！早就到啦，民宿超级棒！晚饭吃了超美味的海鲜锅！优阿姨和蜂乐回都很好！我们玩得很开心！」刻意隐去了滑板和医院的小插曲，不想让她担心。报喜不报忧，大概是每个离家孩子无师自通的本能。
刚发送给妈妈，手指滑下去，就看到了洁世一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是半小时前。
这次不再是事无巨细的训练报告了。
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
「到了？」
「玩的怎么样？」
我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字。他是在等我主动报平安？还是训练刚结束，抽空问一句？这种“正常”的问候，反而让我心里有点微妙的异样感，仿佛之前那些冗长的数据流才是我们之间默认的“正常”。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才敲下回复：「嗯，下午就到了。这边风景超棒，空气特别好！刚吃完饭，在民宿休息。」同样选择了最安全的信息。关于滑板、关于千切豹马、关于即将开始的旅行探索，都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无法也无须向他提及。
消息几乎是秒变已读。紧接着，他的回复跳了出来：
「嗯。」
隔了几秒，又一条：
「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指尖蜷缩了一下，才慢慢打字：「还不确定呢，优阿姨兴致很高，想带我们多玩几个地方。大概……还是按老时间？」我指的是往年暑假的惯例，八月初从千叶返回埼玉。我的生日在八月八日，通常会在千叶和蜂乐回提前简单庆祝一下，吃个蛋糕或者去海边玩，然后回到埼玉，洁世一会再给我过一次生日，有时是礼物，有时是去看场电影或吃顿饭。而蜂乐回的生日……正好和我同一天，比我大一岁。这个巧合，洁世一不知道，蜂乐回那边……我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埼玉的庆祝。两个世界，两个生日，泾渭分明。
屏幕那端沉默了片刻。我能想象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或许在计算着时间。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现又消失。
最终，他只回了一个字：
「好。」
这个“好”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是接受了？还是……带着点不明显的失落？我不敢深究。又随意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气和训练，对话便像断了线的风筝，自然而然地沉寂下去。我看着屏幕上最后那句「早点休息」，回了句「你也是」，便按熄了屏幕。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有些模糊的倒影。民宿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海浪声和庭院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将两个世界小心翼翼地分隔开，维持着表面和平的日子，似乎还要继续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优阿姨果然将“玩遍”的宣言贯彻到底。我们泡了雾气氤氲、硫磺味十足的温泉，皮肤被蒸得粉红，出来时浑身骨头都像酥掉了；逛了热闹非凡的夏日祭典，蜂乐回戴着夸张的狐狸面具，举着苹果糖和金鱼捞网，在人群里穿梭得像条灵活的鱼，最后捞到的三条小金鱼被他珍而重之地装在小塑料袋里，一路小心翼翼地捧回民宿；爬了不算太高但视野绝佳的小山，站在山顶俯瞰碧蓝的海湾和星罗棋布的岛屿，海风将头发吹得肆意飞扬；也去了当地有名的水族馆，在巨大的水槽前看鱼群像流动的星河般从头顶游过，蜂乐回兴奋地模仿着魔鬼鱼扇动“翅膀”的样子，惹得周围的小朋友咯咯直笑。每一天都塞满了新鲜的景色、声音和味道，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加速，快得抓不住。
蜂乐回抱着他的宝贝奖杯——现在被他用一块柔软的绒布包着放在床头——每晚睡前都要念叨一遍：“浅羽酱！今天玩得太开心了！明天我们去哪里探险？” 而那座金色的小奖杯，在异乡的床头柜上，静静反射着台灯的光晕，似乎也沾染上了旅途的欢快气息。优阿姨的相机存储卡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记录下无数个蜂乐回搞怪、我大笑、风景如画的瞬间。
离开九州的前一天下午，阳光依旧炽烈。刚泡完温泉的慵懒劲儿还没完全散去，蜂乐回又闲不住了。他抱着足球在民宿的客厅里颠来颠去，活力四射：“浅羽酱！最后一天了！不能浪费！我们去附近的足球场活动活动筋骨吧？就当消化午餐了！不然回去球感都要生锈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那片绿色场地的渴望。
拗不过他的热情，也想着为这趟旅行画上一个充满活力的句号，我点头答应。优阿姨乐得清闲，摆摆手让我们自己去玩，她则留在民宿整理这几天“搜刮”来的战利品和画稿灵感。
跟着手机导航，我们找到了一处社区的小型足球场。绿茵场不算大，但草皮修剪得整齐，白色的球门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场上空无一人，正好适合我们。
蜂乐回立刻像回到了主场，兴奋地带着球冲进场内，脚下花活不断，足球仿佛黏在他脚上，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划出灵动的弧线。“浅羽酱！快来！试试我新想出来的蜂乐Special变奏版！”他大声招呼着，一个漂亮的油炸丸子晃过不存在的防守队员，将球精准地传到我脚下。
我调整呼吸，试着控球。脚下是略微陌生的草皮触感，但身体的记忆很快被唤醒。几天没碰球，确实有点生疏，但几个来回的简单传递后，感觉渐渐回来了。我尝试着带球推进，模仿着蜂乐回教过的一些小技巧，虽然远不如他华丽流畅，但也算有模有样。
“不错嘛浅羽酱！保持感觉！”蜂乐回在一旁大声鼓励，像个最捧场的教练。他随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个人炫技，足球在他脚下仿佛有了生命，各种即兴的动作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我们沉浸在简单的传接球和蜂乐回的即兴表演中时，球场入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抹火焰般的红发在绿茵场的背景下，依旧醒目得如同信号灯。
是千切豹马。
他换下了那天略显正式的衣服，穿着一身简洁的黑色运动服，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他步履轻快，完全看不出几天前还需要虚点着地走路的样子，看来恢复得很好。他手里拎着一个运动水壶，似乎是来这边活动的。
他也看到了我们，脚步微微一顿，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身影，随即也看到了我身边正对着足球施展“魔法”的蜂乐回。
“浅羽？”他走近几步，清冷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
“千切君！”我停下脚下的球，有些惊喜地打招呼，“好巧！你的腿……完全好了？”我注意到他行走自如的姿态。
“嗯。”千切豹马点点头，目光扫过我的膝盖。那里确实如优阿姨所料，显出了一小块淡淡的淤青，不过已经快消了。他又看向蜂乐回，“看来你们也没事。”语气平淡，但能听出是关心。
蜂乐回也抱着球跑了过来，笑容灿烂地打招呼：“哟！红头发的！哦不，千切君！恢复得不错嘛！看你这速度，完全没问题了！”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千切豹马的肩膀，后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躲开。
“托你们的福。”千切豹马淡淡地说，目光落在我脸上，“来踢球？”
“嗯！明天就要走了，抓住最后的机会活动一下！”我笑着解释，想起上次撞翻他点心的愧疚，连忙说，“对了，千切君，要不要再吃点花林糖馒头？算是……迟来的赔礼？这次保证不会摔了！”我指了指放在场边长椅上的背包，里面正好有早上在商业街买的、准备带在路上吃的点心。
千切豹马还没回答，蜂乐回的耳朵先竖了起来：“花林糖馒头？浅羽酱你买了？我也要！”他立刻举手，眼睛放光。
我无奈地笑：“当然有你份！等着！”我跑过去，从背包里拿出装点心的纸袋，里面是几个独立包装、依旧松软的花林糖馒头。我拿出两个递给千切豹马：“给，刚买的，还软着呢。”然后又拿出一个塞给已经迫不及待凑过来的蜂乐回。
蜂乐回立刻拆开包装，啊呜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果然比上次那个沾了土的好吃一百倍！”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千切豹马看着手里包装完好的点心，又看看旁边吃得毫无形象的蜂乐回，再看向我，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拆开包装，小口咬了一下，动作斯文许多。“谢谢。味道很好。”
“你们是游客？”他咽下口中的点心，问道，红眸里带着一丝了然。
“嗯，”我点头，“明天就回去了。你呢？是住在这附近吗？”
“算是。”千切豹马没有多说，只是又咬了一口馒头，目光扫过空旷的球场，最后落回我脸上，“能在这里遇见，也算有缘。”他顿了顿，从运动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解锁，递到我面前，“方便的话，交换个Line？”
他的动作自然直接，那双红眸清澈地看着我，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我愣了一下。交换联系方式？和这个只有两面之缘、还被我撞倒过的少年？似乎有点突然，但又好像顺理成章。毕竟，我们之间也算有了一场“过命”的交情？看着他坦荡的眼神，我下意识地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啊，好的。”
我们互相扫了码，添加了好友。他的头像是一片纯净的红色背景，ID就是简单的「千切豹马」。
“喂喂喂！不公平！”旁边的蜂乐回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立刻嚷嚷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千切豹马，又看看我，“为什么你们俩就交换Line了？浅羽酱！我也要重新加！用这个新号加！”他手忙脚乱地掏手机，似乎想证明什么。
我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蜂乐，你国一才拿到手机，Line好友里第一个加的就是我，现在说这个？” 这家伙，有时候的脑回路真是清奇得让人哭笑不得。
蜂乐回被我一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一时又找不到词，只能悻悻地鼓了鼓腮帮子，小声嘀咕：“那……那也得正式一点嘛……”
千切豹马看着蜂乐回孩子气的反应，唇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分，很细微。他没理会蜂乐回的抗议，对我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来九州，可以联系。” 他的目光在我和蜂乐回之间转了一下，带着一丝了然，“不打扰你们踢球了。” 说完，他拎起水壶，转身朝球场另一个方向走去，红发在阳光下跳跃着火焰般的光泽，背影挺拔而利落。
直到那抹耀眼的红色消失在球场边缘的树荫后，我才收回目光，看向手机里新添加的那个联系人。千切豹马……这个名字和他的发色一样，带着一种独特的锐利感。我下意识地点开他的个人资料页面，想看看有没有更多信息。年龄一栏……显示着「15岁」。
15岁？！
我微微一怔。蜂乐回比我大一岁，今年也是15岁，是准高一……那千切豹马也是准高一？而我自己……要到8月8日才满14周岁，开学才升国三。
原来他比我还大一岁。看起来那么精致，气场却莫名显得成熟些。这个认知让我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九州的风带着海盐和青草的味道吹过球场，拂动发梢。我看着手机屏幕，又看看身边还在为“加好友不够正式”而碎碎念的蜂乐回，再望向千切豹马离开的方向。这个短暂的九州假期，似乎又多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带着红色印记的插曲。而明天，就要踏上归途，回到那个交织着足球、期待与无形束缚的，属于埼玉和千叶的夏天了。
很快千切就要。嗯。
洁世一其实有挺多话想说的，但是他现在在装酷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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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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