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嘉随着维尔图斯离开了这座光线昏暗的监牢,再一次看见了天空。
其实说起来,她被关押的时间并不长,可依旧让她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彻底走出监牢的入口时,她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那个通往地下的路口因为缺乏照明,看起来黑洞洞的,仿佛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静静地矗立在原处。
微风拂过,带来一股微弱但熟悉气味,很快,沈宜嘉就变了脸色。这味道她曾在昆图斯捡起的石子上闻到过,那是硫磺的味道。
她紧走了两步,追上了维尔图斯,焦急地询问道:“大人,我们何时出城?”
“议会的议员们恐怕此时已经回到了宅邸的庄园内收拾家当,但是我是城市的执政官,我还不能走。还请您稍待一晚,等我疏散了民众后,再行离开。”
维尔图斯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淡漠神色,语气却颇为温和地向沈宜嘉解释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沈宜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理解。
在城市中其他掌握权柄的人都已争相逃离的时候,维尔图斯留了下来维持秩序,组织百姓离开的行为,便显得弥足珍贵了起来。
她忍不住朝着青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您务必告诉我。”
为了安全起见,她并无意脱离维尔图斯独自行动,毕竟赫利奥多罗斯尚未伏诛,忠诚于他的势力也并未被剿灭,谁也不知道,穷途末路之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偏激举动。
呆在拥有武装力量的维尔图斯身边,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安全得多。
青年却诧异于沈宜嘉的热心,他挑眉看了过来:“女士,这本不是您的分内之事,我想您或许更适合在我的官邸中稍事休息,等待与我一同撤离庞贝。”
刚刚已经吃过了面包,实际上沈宜嘉并不饿,若要说累,也许心累要比身体上的疲惫来得更加明显。
可是现在并不是休息的时候,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呆在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她会不安。
沈宜嘉宁愿自己这时候能够动起来,哪怕只是做些毫无意义的举措也好。
“不,维尔图斯大人,此事怎会与我无关呢?您早一刻组织好了百姓撤离,我们也能早一刻离开庞贝,早一刻抵达安全的地方不是吗?”她认真地回应着青年,阐明了自己坚持的原因。
即合情合理,也不会过于意正言辞,倒是一个能够让维尔图斯接受的好理由。
他点了点头,不再拒绝沈宜嘉的提议,而是带着她与护卫,向着最靠近的街都走去。
*
路过了城中最靠近火山脚的街区,硫磺的气味渐浓,沈宜嘉下意识地用手帕掩住口鼻。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不少人或许是提前从赫库兰尼姆的亲友处收到了风声,已经背着包袱,拖家带口地向城门方向涌去。
但也仍有相当数量的人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察觉,继续着日常的生活。
“我们先去市集广场”维尔图斯的声音沉着而坚定:“那里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也是人群最集中的区域。”
沈宜嘉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上这位身形清瘦却高挑的执政官。
他那镶着金色镶边的白色托加袍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和的光泽,腰间的短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两列全副武装的护卫紧随其后,金属铠甲发出了有规律的碰撞声。
然而,当众人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沈宜嘉倒吸一口凉气。
市集广场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小贩们仍在卖力的叫卖,看起来生意还不赖。但更多人的人行色匆匆,与这些摊位擦肩而过;
几个醉汉倚在喷泉边饮酒作乐,用带着醉意的强调唱着那些来自乡间的轻快小调;
可最令人揪心的,则是那些茫然无措的老人和孩子们,他们呆立在广场中央,看着不断飞速从眼前交集驶过的马车,似乎不知他们为何在深夜里着急着离开城墙的保护。
维尔图斯大步走向广场中央的讲台,护卫们迅速为他清理出了一条路。
“庞贝的公民们!”维尔图斯的声音威严而庄重,瞬间压过了广场上的嘈杂:“维苏威火山的异动已经持续多日,方才议员与将军们率领的观察团在火山的山脚处观测到,山顶正在冒出浓烟。
毫无疑问,这是火山喷发在即的先兆。作为执政官,我命令所有人立即撤离城市,向西北方向的米塞努姆转移!”
广场上顿时炸开了锅。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举起手:“不!大人,我不想离开。我和我丈夫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六十年,我们的房子、财产都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早已死去,若是离开,若是我们的家园被迫毁灭,纵然还活着,我们又还能去到哪儿呢?”
她的语气悲怆,话语中对于家园的眷恋,也在广场上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沈宜嘉听到人群中有人声音低落的附和:“是啊,以其那样流离失所,还不如与自己的家园一起深埋于地下……”
显然,维尔图斯也听见了这样的论调,他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带上能带的东西,立即离开。”维尔图斯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语气平静不容反驳地说道:“生命比财产更重要。”
“胡说八道!”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推开人群走上前来,他穿着染坊主惯常穿戴的围裙,手上还沾着蓝色染料:
“阿波罗的大祭司赫利奥多罗斯大人说过,神明会保佑庞贝!只有那些不信神的异教徒才会散布这种恐慌言论!”
沈宜嘉看到维尔图斯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了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他走下讲台,径直来到染坊主面前,两人身高相仿,但显然,在气势上维尔图斯完全压倒了对方。
“赫利奥多罗斯因为煽动针对军队的仇恨,并意图行刺元老院家族成员,已经被批准逮捕。他已不再是阿波罗神的大主教,更无法聆听圣训。我劝你们,不要妄做了政治的牺牲品,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在维尔图斯的逼视之下,染坊主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但仍不甘心地嘟囔着:“可是神殿的预言从未出错过。”
他的话令人群中一部分阿波罗神的坚定信徒面露动摇之色,是啊,神殿从未曾出错过。虽然大祭司已然遭到逮捕,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预言就是错的。
“诸位,不要人云亦云。你们有自己的脑子可以去思考,有自己的五官可以去感受。你们大可以用眼睛自己去看,看天空中的火光,是不是在维苏威火山的山口处时隐时现?
用鼻子自己去闻,庞贝城的街道中是不是已经满布着若隐若现的硫磺气味?还有街道水井里,那些忽然变得温热甚至烫手的泉水?
这些难道不都是阿波罗神在向他的信徒们示警吗?你们要枉顾他的警告而听信一个渎神者的话,徒留在此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吗?”
沈宜嘉的话令场上的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也许是想到了这几日来许多先前并未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异状,都不由变了脸色。
开始有人脚步匆忙地,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维尔图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护卫:“记录下拒绝撤离者的名字和住址,稍后派士兵去他们家强制执行。”
染坊主脸色大变:“凭什么!你没有权力!”
“在紧急状态下,市政官有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公民生命。”维尔图斯的声音如钢铁般冰冷:“现在,要么你自己走,要么让我的士兵抬你走。”
最终,染坊主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沈宜嘉注意到维尔图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转向她时,眼中的严厉稍稍软化:
“谢谢你的协助,女士。有时候……外来者的观点反而更容易被接受。”说到最后,语气里透出了几分无奈。
“叫我宜嘉就好。”沈宜嘉与维尔图斯相视一笑,彼此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不必言明的默契:“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城东的工匠区。那里有许多奴隶,他们的主人可能已经自行逃离了。”说到这里,维尔图斯的脸色竟变得严峻了起来。
他们离开广场时,沈宜嘉回头看了一眼。
维尔图斯的命令已经开始生效,人群如退潮般向城门方向流动。但仍有零星几个人固执地站在原地,仰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维苏威火山,仿佛在等待某种神迹。
*
穿过几条狭窄的街道,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浓。沈宜嘉的喉咙开始发痒,她不得不频繁地清嗓子。
维尔图斯注意到了她的不适,从腰间取下一个皮质水袋递给她。
“喝点水,你会感觉好些的。"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我们快到了。”
工匠区的景象比沈宜嘉想象的还要糟糕,在这里,许多作坊仍在运转,奴隶们机械地重复着日常工作——锻造、纺织、制陶。
他们中大多数人眼神呆滞木讷,对经过的执政官队伍毫无反应。
“停下!所有人都停下!”维尔图斯的声音在作坊间回荡,他语气有些不悦地询问众人:“你们的主人呢?”
一个满脸煤灰的奴隶怯生生地回答:“老爷……老爷刚刚已经带着家人和贵重物品离开了。他命令我们完成这批订单,说……说等灾难过后回来要检查,如果没完成就要用鞭子抽死我们。”
这是沈宜嘉第一次如此直面奴隶制度的残忍之处,骤然之间,一股义愤便充满了她的胸腔,令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这些可怜奴隶的主人,是何等的愚蠢和贪婪?他们竟然以为在那样规模的火山喷发之后,这座城市还能安然存在!
而此时正在这站在自己眼前的数百条生命,难道真的要坐视他们因为这些人的丑恶嘴脸而断送了性命吗?
不,她不能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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