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沈宜嘉便发现，此时的情况对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上美妙。
阿波罗的提议似乎让阿尔忒弥斯颇为意动，她微微垂眸，思索了片刻竟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不过鉴于你总是喜欢打破规则的坏习惯，这一次我希望明确我们的赌约。
当火山令大地开始剧烈的震颤，当火山灰遮蔽了太阳的光辉，生路自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小姐。
而在此之前，你只需要静静等待，储蓄力量，不要让自己倒在了希望来临之前。”
当着阿波罗的面，阿尔忒弥斯以一种不容分辨的口吻强调了在这场赌约中，她赋予沈宜嘉的权利。
“好吧，好吧……但愿这个希望来得时机正好，既不太早，也不太晚，否则会让这出好戏最终潦草的收场，那就太暴殄天物了，我亲爱的妹妹。”
阿波罗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好心”提醒道。
阿尔忒弥斯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应承，不知是心中另有谋算还是只是单纯懒怠得搭理自己的兄长。
场面一时之间僵持在了那里，沈宜嘉的目光在这对兄妹之间游移，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有些古怪。
就好像，两人之间为了什么事情，正在私下里彼此较着劲，半步都不愿相让。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开口是否是一个恰当的时机。但好在，很快阿尔忒弥斯就厌倦了与兄长共处一室，出声赶起了客：
”阿波罗，我想你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既然我们定下了规则，赌约已经生效，我认为你可以离开了。“
骄傲的男神自然无法忍受这样的怠慢，即便是自己的妹妹也不行。他冷哼一声，帅袖快步消失在了宫殿之中，就如他来时一样匆忙。
但他的离去，着实让沈宜嘉松了口气。只要没有了阿波罗的从中作梗，她一定逃离庞贝，甚至可以说服安东尼奥！
沈宜嘉想着，不由打起了精神，只觉得浑身再次充满了干劲，她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请阿尔忒弥斯将自己带回庞贝。
可美丽的女神似乎并不着急，她只是坐回了软塌上，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沈宜嘉坐下来。
“小姐，你离去的时机还未到，不如坐下来，与我好好地聊一聊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好的谈兴了。”
沈宜嘉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很寂寞的样子。这样的阿尔忒弥斯，确实令人不忍弃她而去。
她默默走到阿尔忒弥斯的身边，坐了下来，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可阿尔忒弥斯却好像并不着急着说话，而是起身为了斟了一杯酒，并半强制般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直到见沈宜嘉出于礼貌，轻啜了一口，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并开了口，声音如清泉流淌，语气里带着不容辩驳地愉悦，似乎方才她奚落阿波罗的话，很好地取悦了她：
“小姐，你的勇气令我惊讶。很少有凡人能像你这样，敢于直面阿波罗的怒火。也很少有凡人，甚至是宁芙，能够抵御阿波罗的引诱。
我很喜欢你，我想阿波罗对你始终没有失去兴趣，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我觉得让他对我保持兴趣，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甚至，任何引起如您这样的神明注意的事情，都并非我所愿。”
也许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女神而让沈宜嘉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她长叹一口气，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感受。
她并不对阿尔忒弥斯的插手感激涕零，实际上，她本不必遭罪这几天的奔波和折磨，她本该留在21世纪享受自己的旅行。
在绝对强势的力量面前，她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讨厌这种被人操纵命运的感觉，也讨厌被神明强加的身不由己。
“你似乎很抗拒与神明打交道，真是有趣，你可知道，这是多少凡人散尽家财牺牲献祭也求之不得的事情。甚至，就连那些凡人的君主，也未必有幸获得我们的垂青。
而你，既不不求我的庇护，也不畏惧我的力量……”
阿尔忒弥斯一手托着下巴，有些好奇地看向沈宜嘉，似乎在期待着她的回答。
“不，您猜错了，我畏惧您的力量。你和阿波罗都是有能力操纵我的生死的人。可是我有比死亡更加厌恶的事情，我厌恶被操控，甚至成为别人博弈时候的棋子。”
沈宜嘉坦然承认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知道，这些神明都能洞悉凡人的思想，与祂说谎，毫无意义可言。
何况，看起来，阿尔忒弥斯似乎很满意自己这样在神明面前桀骜不驯的模样。
显然，她猜对了。阿尔忒弥斯在得到了沈宜嘉的回答后，不期然地，在嘴角边绽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像是月光穿透了云层一般，既美丽，又疏离。
“你知道吗？你的态度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阿尔忒弥斯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感情，似乎是在缅怀某一位逝去的故人。
沈宜嘉猜，她或许也想像旁人倾述一下自己的故事。
“谁？”于是，她好奇地问道。
“希波吕托斯。”
好吧，沈宜嘉并不认识，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女神，等待着她为自己答疑解惑。于是，她听到了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
拒绝了爱神阿芙洛狄忒，并最终被设计死在自己父亲手中的青年。阿尔忒弥斯曾是他的守护者，却没有救下他。
“他也是这样，固执地拒绝神明的干涉，坚持自己的道路。”阿尔忒弥斯轻轻叹口气：“只可惜，他的结局并不美好。”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沈宜嘉听罢了故事，在心中暗暗叫苦。神明看起来都任性妄为得如出一辙，将人命视若草芥一般随意处置。
也许就像阿波罗曾经与自己说的那样，人类与他们并无区别，无人会在意无意之间踩死的蝼蚁。
可是，眼前的女神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沈宜嘉沉默地注视着阿尔忒弥斯，而此时祂也正望着她。沈宜嘉从女神的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辨地悲伤与惋惜。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神明与阿波罗和故事里的阿芙洛狄忒都不一样。她曾为希波吕托斯的死而愤怒，而会因凡人的不屈而动容。
“您后悔吗？”沈宜嘉忍不住轻声问道：“因为自己没能救下他。”
阿尔忒弥斯闻言，错开了自己的目光将之投向了更远处，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望向更加遥远的时空。
半晌后，沈宜嘉看到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明不会后悔，我们见证过太多凡人的生死，若每一次都为之驻足，奥林匹斯山早该被泪水淹没了。”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可若是细细分辨，似乎又能感受到其下如深海一般暗藏汹涌的波涛。
忽然，沈宜嘉听见她轻声，似呢喃一般自言自语道：“但是……我确实记住了他。”
“记住？”沈宜嘉有些奇怪地重复了一遍，总觉得好似自己听错了某个词语，才会从阿尔忒弥斯的口中听见这样一句，似乎并不符合她性格的话。
“是的。”没想到，阿尔忒弥斯却点了点头，并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她的身上：“凡人总以为神明冷酷无情，可你们可曾想过，我们的记忆比你们的文明更加漫长。
你们的一生于我们而言，不过转瞬，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瞬’，有时却让我们驻足千年。”
说罢，祂抬起手，用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副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沈宜嘉的面前。
年轻的猎人在林间狂奔，少女在月下祈祷，战士们在战场上高呼——以阿尔忒弥斯之名。
“看，这些都是我曾经注视过的凡人。”祂轻声说：“他们早已化作尘土，可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依然鲜活。”
没由来的，沈宜嘉感到胸口莫名地发紧，她似乎理解了，祂的寂寞。
“那阿波罗呢？他会记得吗？”沈宜嘉想起了阿波罗口中的卡珊德拉，她想，他应该也是记得的吧？
“他记得，但是他不在乎。”果然，阿尔忒弥斯冷笑一声，而那些美好的画面也随即在空中消散。
“对他而言，凡人不过是他即兴乐章里的音符，即便再精妙，也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沈宜嘉明白了之前为何会感到这对兄妹似乎在暗中较着劲，那全因为两人对待凡人的不同态度——
月神或许同样高傲，但她至少愿意“看见”凡人，而非仅仅将他们当作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
“所以您帮我，是因为您‘看见’了我，对吗？”意识到了这一点，沈宜嘉只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为她搬走了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
她终于可以坦然地接受阿尔忒弥斯的帮助了。
“我帮你，是因为我想知道……”而阿尔忒弥斯却忽然起身，背对着沈宜嘉，声音低沉地说道：“当一个凡人明知命运不可违抗时，是否还会选择反抗。”
“我想您已经知道答案了。”即便知道阿尔忒弥斯此时并不能看见自己，可沈宜嘉还是仰起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脸。
阿尔忒弥斯闻言，转过了身，月光在她眼中流转。
“是的，我知道。”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罕见地带上温度：“但我想亲眼见证，你会不会成为又一个被神明记住的‘瞬间’。”
说罢，祂抬手轻挥，一条由月光和星光铺就的道路在沈宜嘉的眼前延伸而去，在路的尽头，是庞贝城那看似平静的夜空。
“去吧，凡人。你的时间不多了。”
沈宜嘉深吸一口气，向着那条美丽的小路迈出了一步，却在犹豫片刻后再次停下。
“最后一个问题。”她回头看向阿尔忒弥斯：“如果我真的活下来……您会履行赌约，让阿波罗在德尔斐为您立像吗？”
月神的笑容忽然变得锋利，宛如那些被她背在身后的银箭。
“当然。”她轻声说：“我要让他记住——有些凡人，连神明也无法驯服。”
沈宜嘉的脑海里能够想到那是怎样一副滑稽的场景，让她忍不住想要大笑。她对着阿尔忒弥斯扬起一个笑脸：“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努力的。”
说罢，她脚步轻快，踏上了归途，也返回来属于她的命运。
在她的身后，是阿尔忒弥斯最后的低语：“活下去，然后……让他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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