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经的起名:白玉堂的入职培训)
辰光已明,日头攀上了开封府衙巍峨鸱吻的顶尖,将一片灿金泼洒在府门前蜿蜒的汴水支流上。薄薄的晨雾尚未散尽,贴着河面氤氲浮动,粼粼波光揉碎了岸边垂柳的倒影,也倒映着衙门前那对沉默威严的石獬豸(xiè zhì)。值夜的衙役刚撤下替换,朱漆大门那对沉重的黄铜门环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门前街道偶有车马驶过,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展昭步伐沉稳,一身绯红官袍在朝阳下流淌着庄重的色泽,如同浸透了一团沉静的火。他走在白玉堂身侧略前半步,引路的姿态自然妥帖。穿过仪门,绕过青石铺就、植有几株遒劲古柏的天井,便是开封府的议事厅所在。
白玉堂月白色的身影跟在一旁,步履同样稳健,画影剑鞘在晨光中折射出温润的玉色。他不言不语,目光安静地扫过庭院中正在洒扫落叶的杂役,扫过厅外回廊下抱着卷宗匆匆而过的书吏,最终落在前方那挺拔而熟悉的绯红背影上。清晨的空气带着河水与泥土的清冽,也似乎凝滞着某种无形的分量。
将至议事厅那扇紧闭、厚重如壁垒的雕花木门前,展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分,几近凝滞。他侧首,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白玉堂沉静的侧脸上。
身后一步之遥处,白玉堂唇角微扬,那弧度极淡,却足以划破审慎的沉寂,如静水微澜。他下颌极轻微地点了点,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在眸底冰层之下掠过。
展昭心领神会,不再犹疑,率先推门而入。
厅内光线沉穆,唯闻铜壶滴漏低徊的水声敲打着寂静。主位之上,包拯端坐如磐。紫色公服的深沉映衬着他方正的面庞,光线在那些经岁月镌刻的线条间明灭流动,仿佛蕴着千钧的重量。公孙策一身微透的素青衫似竹影,静默立于侧旁,温润的目光似暖玉生烟,却又仿佛能穿透人心最深处的迷蒙。
展昭于三步处定住身形,抱拳躬身,声音平稳清晰地送抵厅堂深处:“大人,先生。属下展昭,奉旨携新任带御器械白玉堂,前来报到。”
语毕,他向侧轻让一步,不再言语,垂手侍立于下首一侧。
白玉堂的目光澄澈坦荡,越过肃穆的空气,坦然承接着主位上两道无形的审视——如渊如镜。下一刻,他整衣、撩袍、屈膝,动作流畅如松涛起伏,对着主位恭敬地拜伏下去。
“白玉堂拜见包大人,向大人请罪。”清朗的声音在厅堂中掷地有声,带着难得的沉凝,“白玉堂此前任性妄为,轻慢朝廷法度、罔顾开封府威,请大人责罚,白玉堂必领受不辞。”
他的前额触上冰冷光滑的青砖,发出沉闷一响。起身之际,腰背挺直依旧,眼神清亮。
“然,”他喉间微微一梗,目光直视包拯,“此事根源,皆因玉堂逞匹夫之勇,欲证己心。与展昭实无半分牵涉。南侠展昭品行高洁,江湖闻名。白玉堂种种挑衅,不过是为一试能令南侠甘心俯首、托付此身的开封府衙,”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底蕴分量究竟几许?”
此言一出,仿佛一根看不见的弦被骤然拨紧。静立于侧旁的展昭,置于身侧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蜷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向前微微踏出一步——
就在这细微的动势将现未现之际,公孙策的目光似有所感般轻掠而至,如同一泓温润的水波漫过即将绷紧的弦。他的视线在展昭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无声胜似千言。
展昭与那道目光一触即分,瞬间领会。胸腔中那丝几欲破出的气息被强行压下,蜷缩的指节缓缓松开,最终垂于袍侧,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担忧的暗影并未褪去。
包拯端坐于上,深邃锐利的目光落于身前跪地的少年身上,直抵其心魂底蕴。厅堂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片刻。
“起来说话。”沉厚的声音终于响起,不见怒,唯有千钧之稳。
白玉堂应声而起,身姿挺拔如竹。
包拯的目光未曾移开,其重如山。“少年人心中自秉天理是非,眼中容不得污沙尘芥。所为欠妥,但此志难得,其诚可嘉。”他语速沉稳,却字字在白玉堂心中漾开微澜。他原以为会迎来劈头盖脸的斥责。
“然则,开封府所掌乃国之权衡(天秤),度人心世情,定社稷纲常。其中曲折,非恃血气之勇可竟全功。欲取乎上,有时不得不忍其下。欲得拨云见日之功,或需降志辱身,周旋于泥淖之辈。彼时之暂忍,绝非怯懦,乃为国法取直而权。”
白玉堂的目光沉静,表面未有波澜,唯有垂在身侧袍袖里的指节,微微向内蜷了毫厘。他本能抵触这种“俯身”,但“为国法取直”五字,却像一根微不可查的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不可撼动的基石。
“若然——”包拯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目光如炬,直刺白玉堂,“仅恃胸中一点烈气、掌中三尺锋芒,恣意挥扬,而忘深远思量、周全行事,无异于资敌自害!便如倾覆之水,殃池鱼而难灭薪火!”
白玉堂挺拔的肩背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呼吸迟滞了半息。包拯审视着白玉堂眸中光影的流转,略略和缓了语气: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人之才能,贵重处不在其锋之利,而在其动之‘时’与‘宜’。它应是公理基石,隐则稳若泰山,动则惊若雷霆。”
白玉堂垂首,屈膝俯身跪拜道:“白玉堂知错,谢包大人教诲。”
“白玉堂,你日后须得铭记,身处庙堂,一言一行,动系兆民休戚,持心不可不谨,操守不可不慎。此非桎梏,乃是对天下苍生不容卸却的责任。”
白玉堂叩首,沉声道:“白玉堂定铭记于心。”
包拯听得白玉堂沉甸甸的应答,方正的脸上那如岩石般冷峻的线条,终于缓缓舒展开一道不显的弧度,流露出几许“孺子可教”的满意。他微微颔首,声音里也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知易行难。日后行事,你须得多向展护卫请教。”
话音落毕,不待白玉堂再叩首,包拯已从那张沉重的主位上站起身。紫袍的袍角拂过冰冷的案几边缘,他几步便走到白玉堂面前,伸出手臂稳稳托住了白玉堂尚在躬身的肘弯。
“起来吧。”声音近在咫尺,不再是从高处传下的威压,而是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平和。那扶他的力道温和而坚定,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白玉堂几乎是有些茫然地顺着那力道站直了身体。公孙策早已无声地来到了包拯侧后一步之遥,此刻面上也漾开了温和的笑意。他先是用那如暖玉般温润的目光投向展昭,那眼神里带着安抚,也带着欣慰。
另一侧,展昭的目光牢牢锁在这方寸之间,他悬在胸口良久的那股无形之气,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终于轻轻拨散。
空气忽然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尘埃浮动。
包拯语气平易温和地开口问道:“白少侠年方几何?可有表字称呼?”
这突如其来的家常问询,全然不符合白玉堂对刚刚结束一场训诫的预判。他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懵懵地眨了眨那双还残留着些许沉凝的清亮眼眸,脱口老实回答道:“回大人,年十九,表字泽琰,‘清泽’的泽,‘琰玉’的琰。”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展昭寻去。只见展昭正立在公孙策身侧,见他望来,立刻极轻却极郑重地点了下头,那双如墨玉般的眼眸里,此刻漾着清晰而温润的暖意,无声地传递安心。白玉堂那因无意识紧绷而有些发僵的颈骨和腰背,慢慢地松懈下来。
心神稍定,白玉堂这才有余裕带着好奇仔细看向面前这位权倾开封的铁面判官,和他身侧那位闻名遐迩的文胆智囊。
眼前的包拯,近看之下,那如刀削斧劈般的面庞更显威棱,黝黑的面庞上深深浅浅地布着被岁月刻划的纹理。然而此刻,那双原本深邃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中,却含着一种如同坚冰初融般的宽和暖意,那份严肃并未消失,却仿佛融入了一种长辈垂询的关切。紫袍深沉,衬得他那宽阔的肩背愈发有稳若磐石之感。
而稍后一步的公孙策先生,则完全是另一种风骨。一身素青衫袍纤尘不染,整个人清癯隽秀如临风的竹。他面庞平和,笑容温雅如同暖玉生辉,眸光流转间,那温润之下仿佛又藏着洞悉一切的微光。他不语而立,便自有一股书卷香气与从容气度,与包拯的刚正威严形成了绝妙的互补。
见白玉堂的目光还带着一丝新奇的探究在打量,公孙策已然从容地从怀中摸出他那柄颇显风雅的折扇,手腕微动,“嚓”一声轻巧地在掌中展开,一边轻轻地为自己和身前的包拯大人扇出舒适的凉风,一边温声细语地向还有些微懵的白玉堂解释道:
“开封府里便是如此,公事堂前,规矩森严,法度如山,半点马虎不得;私下相处,却不必拘泥。”
他的扇子稍顿,视线落在白玉堂月白色的挺拔身影和英气的面容上,像在欣赏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唇角笑意加深,带上了几分调侃,
“难怪熊飞对锦毛鼠多有回护,为你费力周全,如今一见果真是风华卓然的少年。”
展昭面上一热,忙劝道:“先生......”
包拯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也不由得捋须莞尔,那笑容虽淡,却像阳光融化了冰面。他适时地挥袖打断了这点小小的戏谑,抬眼望了望窗外——日头已经爬得更高,将窗棂的影子清晰地拉长在厅堂光洁的地面上。
“时候不早。”他收回目光,言归正传,语气是商议的口吻却带着确定,“熊飞,你先带泽琰去安顿歇息片刻,换上官服。公孙先生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半个时辰后,还在此处汇合,我随你们一同进宫面圣。”
展昭闻言,英挺的剑眉不易察觉地挑高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诧:“大人也要亲往?”
一旁的公孙策“唰”地将扇子一收,拢入掌心,眉梢眼角都带着了然的笑意接话道:“这不是怕你们心里没底。”
换来包拯满含无奈的轻轻一瞥,公孙策暗笑着默默移开了目光。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对展昭道:“白护卫的司吏廨舍已预备妥帖,就在你房间北首毗邻处。服冠印信俱在房中。且去更衣,莫误了行程。”
“是”展昭侧身转向白玉堂,目光温平似水:“白兄,请随我来。”
白玉堂对包拯和公孙策躬了躬身,转身跟上了展昭。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展昭与白玉堂二人沿着一条笔直的青石官道向北而行。这正是自议事厅通往后衙官吏廨舍区的必经之路。四周开阔,几无遮挡。晨光朗朗地泼洒下来,空气里已带了暑期蒸发的淡淡泥土气息。
青石甬道两侧,各植着数列苍劲的古松,挺拔的松冠投下斑驳的疏影,在地上刻画出铁画银钩般的光痕,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和府内吏员步履匆忙的轻响。
展昭绯红的袍角拂过石阶,步履沉稳,他目光沉静直视前方,眼角余光却已将身侧那抹清亮的月白身影纳入了全部感知。方才堂上白玉堂那句斩钉截铁的“与展昭实无半分牵涉”言犹在耳,连同他叩首时青砖发出的沉闷声响,一同敲在展昭心间。唇微启,是关切,抑或是劝诫?话在舌尖转了几转,尚未成言——
身畔的步履倏然停下。
展昭随之顿步,侧首望去。白玉堂已转过身来,逆着光,身影在廊柱旁拉得笔直。阳光为他挺秀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掩去了几分江湖客的桀骜。他脸上惯有的轻佻笑意此刻敛得干干净净,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明透,直视着展昭,眸光带着玉石击罄般的纯粹与执拗,灼灼生辉。
“展大哥。” 声音不高,却似石上清泉,字字敲打入耳,带着磐石不移的质地,“你的回护之心,玉堂感念,铭记五内。” 他停顿一息,下颌线条绷紧一瞬,随即又缓缓放开,话音愈发斩钉截铁:“可我白玉堂行事,素来不喜拖累旁人。既是我所为,无论结果如何,我自当一肩承担。”
这一语,坦荡直白,掷地有声,将所有展昭尚在腹中斟酌的千言万语,尽数封堵于无形。展昭眸中闪过一丝微怔,旋即化为深潭之水般的沉静。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双清亮得不染尘埃的眼眸。那里面跳动的火焰,固执、耀眼、甚至带着几分不知世路艰险的“傻气”……却也正因这份“傻气”,那份灼灼其华的磊落傲骨才显得如此宝贵动人。但这样的筋骨,是宝石,却也疏于圆融通变,在这钟鼎讳莫忌深之地……会不会终成伤己的利刃?几道浅如流云的痕迹在他眉间倏忽滑过,最终散于无形。
展昭喉间微动,展昭最终只是轻微、却深重地缓缓颔首,沉静的话语自喉间流淌而出:
“我明白。”
风过无痕,唯有甬道两侧的古松针叶,在静默中窸窣轻响。短暂的静默里,白玉棠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半分,一丝清浅、却无比真实的暖意自眼底舒展开来,接着缓缓漫过微扬的唇角,那笑意如破云而出的秋阳,干净、明亮,坦然地迎向展昭沉静却温煦的目光中。
青石甬道尽头,数排青砖灰瓦的官廨,整齐划一。展昭领着白玉堂推开一扇虚掩的屋门。屋内极其简素:一桌一榻一柜而已。硬板床上铺着粗布褥子,叠着半新的靛蓝薄被;一方黄榆木桌靠窗安置;墙角立着个半旧的樟木衣匮。窗台上一只土陶粗碗,里头清水养着几茎绿植,倒添了几分生气。
展昭并未进屋,站在门口轻声道:“吏舍简陋,恐不及陷空岛舒适。”
白玉堂已踱步进去,月白的袍角扫过门槛。他环视一周,狭长眼梢反上挑了一下,语气轻快:“挺好的”。说着,随手将画影剑轻轻搁在方桌边,拿起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绯色罗袍官服。他回首上下打量了身着官服的展昭一番,了然地点点头,道:“烦请展大哥关个门,稍候片刻。”
展昭点头,轻轻掩上门,静候于门外廊下,不知是日头的原因,还是换了洒扫的衙役,他无端觉得这院子竟亮堂了许多。
门扉轻响。
展昭闻声回首。
剪裁合度的罗袍如朝霞,勾勒少年劲骨,腰间犀带束银,墨玉官銙(kuǎ)悬垂如印。玄色襆头收敛了眉宇飞扬,唯余眼底锋芒清澈如故,与这端肃官服默然相抗又交融(1)。只是整理襆头微蹙的眉心,泄了一丝不适。
“如何?”白玉堂有些不自在地问道。
展昭目光温煦,颔首:“甚妥。”
白玉堂随展昭再度踏入议事厅。包拯和公孙策不约而同地打量起官服加身的二人。明明是相同的绯色罗袍,在二人身上,却如映衬在水与火上的霞光,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气韵。
绯红如霞的罗袍在展昭身上,静若一幅石壁的朱砂古刻。他走来,便自有开封青砖的沉意、府堂恒常的庄重随之无声铺陈。那是一种无可形琢的厚重与笃定,公理法度融于行止,如同呼吸,无所察觉亦无所离散。
目光流转至白玉堂。
而这罗袍在白玉堂身上,却像极了冰原之上腾起的赤焰,涌起一股灼灼之感。那束紧的犀带勒出少年劲拔身骨,悬佩的墨玉官銙为其添上郑重分量,却压不住他周身散逸的清冽锋棱。玄色襆头拢了发,却拢不住那双眼眸里如淬寒冰又似隐烈火的凛然锋芒。这庄重官服穿于其身,反倒如同置于雪野的一捧赤炭——分明引动着炙热能量,一股潜藏于规矩之下的炽烈生命力,在威严衣袍的经纬间隐约脉动。
饶是久经官场的包拯和公孙策,眼底也不免掠过一丝惊艳。
包拯接过公孙策递来的鱼符文卷,缓步向展白二人走来。他温和地拍拍白玉堂的肩,声音不徐不疾,“心正则辞直,以诚待君即可,莫怕。”
府门洞开,车轮辘辘滚过石板街巷,车厢内唯闻蹄音叩地。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掩合,隔绝了开封府衙的市井喧嚷。白玉堂紧随包拯与展昭,踏入垂拱殿。
殿宇高阔,素金藻井承着疏落天光。仲夏的闷热被殿墙隔挡在外,殿内气息仍不免凝滞,唯有角落几处青釉高颈瓶中插放的素白栀子,散着几缕清苦涩香。殿深处,一张宽大檀木书案倚柱而立。案前两步开外,稳稳置着一尊半人高的铜胎掐丝珐琅冰鉴(2),覆镂雕莲叶盖,鉴身狮首衔环。鉴内冰块缓缓融化,森森寒气自盖缝细孔间丝丝缕缕溢出,在冰鉴周方的地面与空气,凝成一小片沁人的凉域。
赵祯立于堆积如山的文书案后。素青直襟襕衫衬得身形清瘦,远看别无华饰,唯腰间束一带润泽透亮的羊脂素玉扣。待近些,方能见其襕衫料子银光隐动,暗织了极细密的卷云仙鹤纹样,宽袖微卷至肘下,露出素色中衣窄袖。他正执朱笔批阅一卷札子,墨迹狼毫顿挫间,微几缕碎发从微白的鬓边垂落,闻得通秉声,抬眼望来。
包拯当先一步,撩袍跪拜,声如沉钟:“臣包拯,率开封府护卫展昭、白玉堂,参见陛下。”
展昭、白玉堂紧随其后,跪于包拯身后略侧之位。展昭姿态恭谨端正,额触手背;白玉堂学着展昭依礼而拜之际,视线却悄悄抬起一线。
赵祯的目光掠过包拯和展昭那早已熟稔的身影,最终钉在白玉堂跪伏的姿态上。在那新近束紧的玄色襆头与绯色官袍之间,分明透着一股不驯之气。赵祯眸色深处兴味一闪——这少年确实与展昭极像。
“平身。”
赵祯放下手中札子,目光依旧落在白玉堂身上。
“‘锦毛鼠’……” 他的声音带着些温和的打趣在空旷大殿漾开,“这‘锦’字着实传神。”
白玉堂下颌线微微一紧,静待下文。
果然,赵祯话锋悠然一转,指尖轻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笑意未减,探究更深:“想来你大闹开封府,不仅是为了猫鼠名号之争吧?对官之一字的江湖之见,你且说来听听。”
白玉堂并未立刻接话。他侧目看了看一旁的包拯和展昭,眼帘微垂,复又抬起,清亮目光径直望向御案后那看似温和的身影,扬声道:
“陛下恕罪,此问涉及公门评议,更恐妄论朝廷大员。请陛下恕臣言语失仪之罪,臣,方敢以实相告。”
语气不卑不亢,却将殿中无形的压迫骤然撕开一道缝隙。
赵祯迸出些许真实的笑意来。他身体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舒展地低笑了一声,道:“看来这’鼠’字也契合得很,你倒是比展昭和包卿第一回见朕时机灵许多。你且真话说来就是,朕被包卿的飞沫星子溅过面(3),被南侠用巨阙架过脖子,你们开封府什么风格,朕早习惯了。”
白玉堂惊讶地看向身旁,方才被点到名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地研究起了地面的纹路。
赵祯笑道:“朕求直言之诚尚唯恐不及,何来因言罪人之虞?讲!”
一股清流之风自君王身上吹拂开来。白玉堂眉峰一扬,再无顾忌:
“‘官’字两张口,本当一承天道公义,一纳生民呼喊。然而如今却口吞金银,缄默于冤声,自然让人寒心。”
白玉堂声音清冽如断冰:
“其一,恃权凌弱,层层盘剥。小民持诉状跪府衙石阶,非叩青天,乃叩胥吏掌心。三贯‘断案钱’(注:宋代诉讼陋规),买状纸一页入衙;五贯‘火耗银’,换锁链暂离颈项。若无珠玉塞其袖囊,纵有血书千言,不抵主簿笔尖一点朱砂封存。衙门开的哪里是法度天光,是碎银之秤!”
“其二,枉尺直寻,颠倒黑白(4)。豪右子弟策马踏秧田,长鞭裂农人骨。告至公堂,惊堂木未落,师爷附耳县尊:‘此乃王通判妻侄也!’退堂鼓响,苦主反落‘咆哮公堂’枷锁三日。更有猾吏巧立‘义仓贷契’,以斗粟易良田,指押文约墨迹未干,田契已藏豪绅椟中。”
“其三,钱权交戈,助纣为虐(5)。州府堂前悬‘明镜高悬’,堂后宴席饮河麂血羹;豪绅修缮义仓,实则侵吞公粮、哄抬粮价;县令受贿千贯‘剿匪安民’,剿的却是守祖坟不肯卖地的鳏夫!富者阡陌连州郡,贫者无立锥地,这又是什么道理?”
白玉堂字字如投石击冰,清冽之声在垂拱殿空旷的四壁间回旋,撞击着殿堂沉凝的基石。那缕栀子残香仿佛被这冰冷的锋芒所摄,凝滞不动。唯有冰鉴缝隙间无声溢出的森然白气,持续向殿宇深处扩散着寒凉。
赵祯在白玉堂如霜刃般的陈词结束后,陷入了一段沉重的静默。殿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冰层封冻。只有冰鉴中水滴凝结后骤落铜鉴底盘的“滴答——”声,格外刺耳地敲打着寂静。
展昭与包拯垂立下方。虽知白玉堂句句直刺时弊、字字属实,更笃信官家仁厚明断,然而揭露这血淋淋的疮疤于御前,终究是行走于刀锋之上。二人垂落的眼睫纹丝未动,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锁定了御案方向。
“白卿所言……” 赵祯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峦深处的沉凝,“字字如针,刺在疾处。”他并未回避那控诉中的锋芒,反而将其沉甸甸地接了过来。
“州县远恶之地的蠹虫,吸食民脂民膏,以公权为私刃。其行……朕知”
赵祯的手轻轻压在卷起的黄绸文书堆上——那上面贴黄的纸条密布,如同纵横交错的命运棋盘,每一道批红和贴黄背后,都是无数双无形的手在角力。一股深重的疲惫感,伴随着一种超越愤怒的沉痛,从他清瘦的身影中透体而出。他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更像是穿透了殿宇的朱门画栋,望向了汴梁之外的辽阔疆域。
“天下之大,政令离了汴梁这处旋涡中心,过了洛阳渡口,能余下几分本心……”赵祯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切肤之痛的坦白,“下传的旨意,如流水离源。源头清冽,流经河弯,遇上顽石阻挡,遇上污秽暗渠……便免不了曲折、浑浊……甚至被截断、改道,去灌养河岸自己生出的稗草。”
他微微抬眸,目光扫过堂下三人,不带任何帝王威严,赵祯只低哑喟叹道:
“朕非粉饰太平之人,更非不愿举起刮骨疗毒的利刃。然国之为国,非一人之刃所能决断。内有门阀世族盘根错节,外有契丹铁骑虎视眈眈。中枢一道急令,牵动的又何止一方县衙?”他指了指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一张调令,一处查办……牵一发,动的是万钧鼎。盘根错节之下,何处下刀?多深?才不会斩断维系舟楫浮沉的索缆?”赵祯蹙着眉闭了闭眼,“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急了,翻腾过猛,便是皮开肉裂,焦糊狼藉,溃乱四起!此间分寸……”
他长长一叹,那叹息饱含着日积月累的挣扎与万般无奈:“……实乃朕悬心沥血,锥心熬煎之所在!”
那字字句句,裹挟着帝王宝座之下深藏千丈的冰流之寒与无匹的压力,沉重地撞入白玉堂心中。白玉堂的目光紧锁在帝王脸上。他看见那并非虚饰的沉痛盘踞眉宇。那所谓“天下”“世族”“契丹”的字眼,不再是朝堂奏疏里空洞的词汇,而成了帝王肩头压弯的、无形却沉重万钧的千山。那份无奈与挣扎如此沉甸,仿佛将“孤家寡人”四个字刻在骨血里。
白玉堂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展昭下颌线绷紧,身形纹丝不动如铁;而包拯,那黧黑如磐石的身影正深深躬下去,鬓霜在幽光里刻下无声的回应——这庙堂之上的万钧之重,他与龙椅上的人,皆以一肉躯承。
这一瞬来得猝然。白玉堂背脊下意识绷得更直,但心中那柄预备刺出的、愤激寒凉的锋刃,竟在这份坦诚、这份沉重、这份无言的承担之痛面前,猝然钝了锋芒。并非冰释,而是那怒火之焰,骤然跌入了一片冰海深渊,无声沉潜。
赵祯深深吐纳,将那些如阴云般的沉郁尽敛于胸,再抬眼时,眸中拨云见日。那方才还倾泻着疲惫与沉疴的声音,此刻化作一道坚韧清流,自御座上沛然洒落:
“纵有暗隅鼠蚁,尘嚣蔽日,然万千黎庶持心如烛,照夜前行。譬如老农深知田有瘠壤,仍荷锄不辍;稚子见镜染微尘,犹悉心拭之。国之疮痍上,有千万人不舍昼夜,以血汗心智拂拭雕琢。纵知前路崎岖,亦愿效古贤九死而不悔,与众生共织山河锦绣。”他音调不高,却自有一股穿云裂石之力,“这土地上的炊烟灯火,终究会连成一片清明光海。”
赵祯话音平缓,落在白玉堂耳中如洪钟激荡。他收敛了眼眸中所有的不羁与审视,目光穿透那身银纹云鹤襕衫,清晰捕捉到那千重光环万钧重担下的澄明心志。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6)。朕愿与天下共治(7),虽非万能之君,却也愿护尔等手中烛火光焰不灭。望诸君……” 赵祯目光如和煦朝阳望来,“做微芒,驱一处暗角;成寸火,照一方清明。”
白玉堂胸腔间热血如沸,心头豁然雪亮。他倏然侧首,在展昭悄然投来的目光中,他看清——那人眼中灼灼如星的朗澈深处,江湖的侠骨从未消减半分。
注:
(1)官服参考:剧版何家劲展昭&《知否》
(2)冰鉴:古代的降温/冷藏容器,多为青铜或木质双层结构(外层置冰块,内层置需冷藏的酒饮、水果),自周代便有记载。
(3)唾溅帝面,真实历史典故
(4)枉尺直寻≈颠倒黑白。批判为攀附权贵(枉尺)而屈曲法理(直寻)
(5)“驱虎吞羊”典出《后汉书》,喻官吏纵容豪强欺压百姓
(6)出自《道德经》,其意在强调强调统治者的责任与担当:君主需要包容国家的缺陷,才能成为社稷的主宰,承担国家的凶险,才能胜任王朝之君。
(7)有本写宋仁宗的书叫《共治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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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的碎碎念:
(1)谁封的猫谁知道,猫儿就是看着乖,内里黑着呢~
(2)论有一个能听进逆耳忠言、心胸宽广、愿意给予下属支持的领导是多么的幸福
(3)向写点宋仁宗。《共治时代》内评宋仁宗——“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世人都道他平庸无为,终生困守京城,爱恨不能自主,战战兢兢,谨守皇帝本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殊不知,正是他的万事不自由,才成就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时代。”这本书挺厚的,我没看完,但有一个想法一直徘徊在我脑中:赵祯是一个心怀天下,胸怀理想的人。那句我很喜欢的“我将无我,不负人民”,赵祯是真的做到了。士大夫一向严格,能让他们给予“仁”字谥号的人,必有其厚重的品格。
最后,大家国庆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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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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