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醒了。”
秦雨潇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映入视线的是一处全然陌生的雅致房间。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耳畔便响起了那带着慵懒笑意的嗓音。她微微侧头，正对上喻非影那双含笑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凝望着她。
“喻…”她下意识地轻唤，话音未落，便见那只替她擦拭额角薄汗的修长手指顿在了半空。眼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委屈。秦雨潇心头无奈，只得从善如流地改口：“兄长…这是哪里？方才我…”
“定是累着了，一时支撑不住才昏厥。”见她改口，喻非影眼中笑意加深，抢先答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此处是燕遂首屈一指的莲云客栈。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去尘仙宗，如何？”
“当然。”秦雨潇微微颔首，但一想到收徒大会在即，秀眉不由得轻蹙，“只是…距收徒大会仅余五日，不知能否赶得及？”
“妹妹放心。”喻非影唇角微扬，带着笃定，“如今你有‘剑灵大人’相助，御剑而行，三日足矣。”不知为何，秦雨潇总觉得他说出“剑灵大人”时，语气里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他话锋一转，从一旁精致的行囊中郑重取出一物，“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喻非影的妹妹，怎能再着旧裳？”他目光又落回她清丽的脸庞，笑意温煦，“虽妹妹穿什么都漂亮，但修行路上，体面些总归少些麻烦，让人不敢小觑了你去。”
秦雨潇低头看向手中那袭清绿裙装。触手生温，丝滑如水，光泽内敛却显不凡。想到这位“兄长”此前一掷千金的做派，这衣物的价值，恐是她过去二十年粗布麻衣生涯难以想象的奢侈。一丝局促悄然爬上心头。
未等她开口婉拒，喻非影仿佛早已料到，轻笑着留下一句“避嫌，换好了给我瞧瞧”，便翩然转身出了房门。
“…”真是…壕无人性啊。
秦雨潇无奈轻叹，依言换衣。褪下旧衫时，昏迷前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记忆猝然浮现——会是他吗？这个念头一起，少女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动人的绯霞。
然而，当她站到铜镜前，看清镜中那个被华服衬托得清灵脱俗的身影时，那一丝悸动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植骨髓的不安——眼前这一切，于她而言，皆是嗟来之食。而她深深明白，嗟来之食如垂钓，放长线，方能钓大鱼…自己，会不会就是那条被盯上的大鱼？
“我又不傻…”秦雨潇失神地喃喃自语。门外适时响起轻叩，她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的疑虑，换上得体的浅笑才应声开门——至少现在，不能让他看出不快。
门扉开启，喻非影含笑踏入。目光触及换上新衣的少女时，他脚步微顿，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艳与震动。眼前的秦雨潇宛如山涧精灵，纯净空灵，美得令人屏息。他眸色深了深，忽而低低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与惊艳交织的复杂情绪，扶着额叹道：“唉，早知妹妹换上这身竟是如此…为兄此刻倒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认下这个‘妹妹’的名分。”
许是动静惊扰，床榻边的包袱动了动，小苍狗探出毛茸茸的脑袋，黑豆般的眼睛一亮，欢快地“呜”了一声，精准地扑进秦雨潇散发着清香的怀中。
“妹妹似乎天生便得妖兽亲近。”喻非影的目光从她绝美的脸庞移到她怀中撒娇的小兽，语气似乎随意，“说起来，你昏迷时，口中还时常呓语着‘百妄’、‘复仇’…这般心事重重，想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百妄…复仇…”秦雨潇抚摸小苍狗的手骤然一僵，心头仿佛被细针刺中。她猛地抬眼，望向喻非影那张看似完美的笑颜，一股冲动涌上喉咙，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么兄长呢？待我这般好，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故事？或者说…目的？”
喻非影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如同阳光被乌云遮蔽。他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渐渐漫上深邃的哀伤。“妹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可知，这世间有一种相遇，叫做…天定之缘？”
秦雨潇的心猛地一揪，她刚想开口，喻非影却一步上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引着她的手探向他腰间，抽出了那支莹白的骨笛—下一秒，冰凉的笛身，被他重重按在了自己温热的胸膛心口。
“记得奈何林中我说过的话吗？”他凝视着她震惊的双眼，声音很轻，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此笛，可引魂乱神，破妄诛邪。若有千影万面，此笛必诛我魂。”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在你面前的，是兰阙。非影非梦，只是我自己。”
“我…我知道了。”
秦雨潇慌乱地地想要打破这窒息的气氛，笨拙的转移者话题，“对了，兄长之前在地下室提到的紫蝶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喻非影的神色微凝，缓缓收起骨笛，沉声道：“江湖中屹立千年的四大门派，乃是尘仙、舞阳、龙辰、歧凰，分别以长剑、轻剑、重剑、短剑见长，根基深厚。”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冷意，“只是近来，江湖上又崛起一宗，便是这紫蝶宗。此宗不修剑道正途，专擅毒术巫蛊等鬼蜮伎俩，为正道所不齿。入宗者，多是些天赋平庸难有建树，或走投无路甘愿堕入邪途之辈。”
“紫蝶宗的掌门名为何苦来，听说是被尘仙宗赶出去的一名弟子，定是想一雪前耻，将紫蝶宗立于众门派之上，这才想获神剑…”
“是想获神剑，还是想得剑灵…”秦雨潇思索着，忽然脑海里映出墨晚阳的身影，这才发现似乎少了一人。
“墨晚阳…人呢？”
看着喻非影玩味的笑容，秦雨潇这才意识到自己才给却邪取的名字，他应该还不知道，立马解释道：“我是说…却邪人呢？墨晚阳是我给他取的新名字…”
砰—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推开。
秦雨潇惊愕回头，只见墨晚阳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如同未出鞘的绝世凶兵。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然后，在她身上那袭崭新的清绿裙装上猛地定格。
秦雨潇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极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一种难以形容的……凝滞感取代了惯常的锐利。不是愤怒，更像是一件精密器物骤然遭遇了无法理解的干扰，核心运转停滞了一瞬。
“咻——”
转瞬，烈焰毫无征兆地在他掌心腾起！他手中提着的包裹转身也化为灰烬！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焦灼，仿佛连烛火都黯淡了几分。
“墨晚阳！”她失声叫道，完全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何，“你这是做什么？！”
墨晚阳没有看她，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眸子，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了她身旁的喻非影脸上。一种纯粹而冰冷的杀意，毫无掩饰地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让秦雨潇窒息。
“装做废物的感觉好玩吗？”墨晚阳的声音像是从极寒的冰渊里刮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他周身的气息开始剧烈翻腾，黑色的妖纹隐隐在他额角和脖颈浮现——那是妖化的征兆！
“墨晚阳！住手！”秦雨潇心胆俱裂，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猛地挡在了喻非影身前！她能清晰感觉到那刺骨的杀意，直觉疯狂预警：墨晚阳此刻是真的想要喻非影的命！
喻非影似乎被这骤然的变故惊住了，脸上惯有的笑意消失无踪，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无措，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他只是看着挡在他身前的秦雨潇，然后对着墨晚阳，唇边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哎呀呀～本公子除了钱财一无所有，又何来‘装作’之说？”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墨晚阳的瞳孔彻底化为异色，妖纹蔓延。他猛地抬手，“锵”地一声，冰冷的剑锋瞬间出鞘，带着刺骨的寒意，直指挡在中间的秦雨潇咽喉！那锋刃离她的肌肤不过寸许，冰冷的锐气激得她汗毛倒竖。那一瞬间，秦雨潇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熟悉，只有器物般的绝对冰冷。或许，他终究只是一柄无情的剑。
“呜——！”床榻边的小苍狗炸毛狂吠，焦躁地原地打转。
“墨晚阳！”喻非影的声音带着急促的警告响起。
就在那剑锋几乎要贴上她喉咙的刹那，墨晚阳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核心！狂暴的气息戛然而止。
“咚！”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竟单膝狠狠砸在了地板上。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凶兽，带着一种要将她撕碎的恨意，牢牢锁定了秦雨潇。
空气死寂，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秦雨潇的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跪在地上，用那种冰冷眼神盯着自己的墨晚阳，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委屈也冲上了头顶。
“兄长，”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颤抖，“请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他，需要单独谈谈。”
“那妹妹小心。有事唤我。”喻非影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地上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墨晚阳，最终点了点头，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秦雨潇看着依旧单膝跪地、用那种刺骨冰寒眼神盯着自己的墨晚阳，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恐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墨晚阳，”她的声音很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刚才的行为，太过分了。对喻非影下杀手，甚至……想对我动手？”她每说一句，心就沉一分，“还有，你总是张口闭口‘废物’，到底谁才是那个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肆意妄为的‘废物’？”
墨晚阳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就是个废物。
这无声的蔑视，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秦雨潇压抑的怒火。她知道他厌恶什么——厌恶被命令，厌恶被束缚…
好，很好。
秦雨潇站直了身体，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剑灵，脸上再无一丝温和，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命令：
“墨晚阳，我命令你——”
她清晰地看到墨晚阳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屈辱。
“——扇你自己耳光。十个。立刻，执行。”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权威。
墨晚阳猛地抬头，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巨浪，他死死地盯着秦雨潇，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仿佛要将她凌迟。
然而，契约的绝对束缚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意志。他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抬起，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带着一种要将骨头捏碎的力道。
“啪！”
第一记耳光，清脆得刺耳，狠狠扇在他自己那张写满屈辱和愤怒的俊脸上。力道之大，让他的头猛地偏向一侧，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肿的指印。
秦雨潇冷冷地看着，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
一声声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是重锤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墨晚阳的眼神由最初的愤怒屈辱，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他机械地执行着命令，每一次抬手落下，都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嘴角渗出的血丝，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十个耳光打完，他脸颊红肿，嘴角带血。他维持着跪姿，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波动，只剩下纯粹的深渊。
秦雨潇迎着他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讽刺道：“看到了吗？就算你视我为废物——你依旧要听我这个‘废物’的话。”
“你…”墨晚阳愤怒地看着秦雨潇，熊熊怒火铺面而来，“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与你这个废物解除契约！”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和决绝都倾泻而出，说出了那句注定会割裂一切的誓言：
“墨晚阳，我答应你。一旦找到解除契约之法，我会毫不犹豫地解除契约！我不需要靠你，也一样会亲手了结百妄，复仇雪恨！”
瞬间，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冰冷的深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十个巴掌结束，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感。他抬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看似优雅，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深深地看了秦雨潇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乱麻，最终，只吐出四个冰冷如铁的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决然：”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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