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了他三天。
这三天里,她十分小心,路,是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因为这样走路声音最小。饿了,就吃草根,渴了,就舔清晨里草叶上的露水。如此一路走下去,雪颊染尘,红唇干裂,双眼则像狼一样泛着饥渴的光。
这光似乎能把一切都吞下去,包括走在她面前的他。
有好几次,深夜时分,她看到不远处被月光照着的他的脸,内心深处总会涌起一股冲动——她想剥开他的衣服,啃食他的肌肤,把那皮肉包裹之下的血红的内脏吞噬一空……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尽管饥饿干渴,体力所剩无几,她却并没有失去计算利弊的能力。她知道,眼前之人不是人,而是来自异度魔界的魔,魔是强大、狂暴、诡诈、恶毒的代名词,尽管他们也是这样看人类的。
好饿。
没关系,再等一等吧。
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魔体力彻底耗尽的时间,估算着中原正道赶到此地的日期,后者也许是三天后,也许只要一天,也许就是现在……她坚信,中原正道一定能杀死这个魔头——且不会为他收尸。
这样想着,双脚似乎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被草茎与荆棘划得鲜血淋漓的肌肤隐隐作痒,她舔了舔唇,贪婪地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然后——摔了下去。
天杀的,有个坑!
这个坑不深,却很滑,她一脚踩进去,然后整个身体都在一瞬间乍然失去了重心,湿泥如水蛭一般围拢,包裹住了她**的双脚。她试着抬起自己的脚,可没有用,污泥太沉了,沉得像一座山,而她的力气早已耗尽。
她看到那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越走越远,走进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
一切皆是如此模糊。
半个身体沾满污泥,半个身体伏在草地上,双手紧紧抓住一蓬带刺的荆棘草,她吐出了最后一口焦渴的气息,然后,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在坑里。
这点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她甚至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完好的,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肚子上也没有少肉……十分不可思议。
她带着不可思议爬起身,紧紧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就猜出了救她的人是谁——中原正道,这些人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也是会救人的。
她用手指梳理自己蓬乱的头发,用口水染红自己干枯的双唇,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抿出几滴泪水,好让眼睛不要死得像鱼眼睛一样。
做完这一切后,她小步走到恩公身前,婀娜地屈膝俯身,盈盈下拜,深施一礼,然后面带感激微笑的抬起头,注视眼前之人。
她的微笑消失了。
救她之人,哪里是什么中原正道,分明是那个魔——那个她一心想啃食入腹的魔头!
她看到魔头在烤火。
几束荆棘草“噼啪”地燃烧着,一柄长戟架在上面,戟柄上是一排烧得杏色的草根,香气不断从中散发出来,游到了她的鼻中。
她吞了吞口水,说:“你救了我。”
魔头的脸庞被月光晒得霜白一片,他不言不语,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那双眼睛半阖半睁,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一件事:这个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或者说,得到越是轻易,付出的代价就愈为惨重。
可是到了如今,她却巴不得代价的到来,代价意味着利用,利用意味着价值,价值意味着,她暂时不会死去。
在她的价值彻底耗尽之前。
她定了定神,说:“你救了我,我感激你,请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样偿还这恩情?无论是多艰难的事……我不一定都会办到,但我会尽量。”
魔头微微转了转眼睛。
他还是沉默,只是抬起手,手指甲在烤草根的长戟上敲了敲,?,?,清脆的响声发了出来。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只能去猜,要她去……怎样这支戟?抱它?洗它?还是擦它?她不解地看着他,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她此时的心。
双唇微启,吐出来的,是沉闷到单调的声音:“吃。”他说。
“啊?”
她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一个为人准备食物,且叫人进食的魔头,比看到人就杀的魔头还要恐怖,至少在她此刻的心中,的确是这样的。
然而她对眼前这个魔头最残忍的想象,也不过是,将她的整个身体一口一口吃掉罢了——还是基于她自身的**而来。
“这是为你准备的,吃。”魔头的嗓音很低沉,很喑哑,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在人的血肉中不停打转,每发出一丝,都是那么得艰难。
她沉默地蹲下身,然后,郑重地对眼前的魔头点了点头。
草根是焦黄色的,很苦,又带点麻,她大口大口地吞吃着,有好几次呛出了眼泪,泪眼模糊中,她看到魔头一直在看自己。
“公子,”吃完了草根,她觉得自己恢复了力气,什么事都可以去办,人生平坦一往无前,“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虽然不一定能做成功。”
魔头看着她,说:“你是谁?”
她顿时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支支吾吾,无话可说。
她是……她是……
魔头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对她而言最残忍的一句话:“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吗?”
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怒火。
这种感觉似乎是尊严被挑战一般,一股强烈的恨意从心中喷涌而来,染红了她的面颊,她赤着脸,叫道:“是!我不知道!”
叫完了之后,她心中一凉,怒火与激情消散无踪,只余怅然失措。
“我……我是说……这……”
她看到魔头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打量自己,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似乎更接近于“悲哀”。
这种眼神的可恶程度甚至超过了怜悯与同情。
她僵硬着脸,一板一眼,无比平静又无比认真地说:“对,我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平静,倒像是一种怨恨的发泄,一种无声的宣战,只是,这种宣战与发泄的方式也实在太懦弱了些,至少她眼前的魔,就丝毫也察觉不到那份潜藏在僵硬字语中的怨念。
人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这个道理,她来到世上第一百天后才知道。
她以为其他人都跟她一样,刚来到世上就是个成人,身姿纤长、四肢有力、能跑能跳,适应世界的速度比母马产下的小马驹还要快,第一次看到婴孩与儿童的那一刹那,她还以为,这是一种长得像人的怪物。
其实,她才是那个怪物吧?
没有过去,没有童年,没有家世,没有记忆的怪物。
她放缓了呼吸,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角处沁了出来,被她用一根手指抹干净了。
她总觉得,这个魔问她是谁,不是为了知道她究竟是谁,而是为了提醒她,她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她总觉得魔在这件事上藏着坏心眼。
“我知道了,”魔颔首,接受了她的回答,继续道,“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请说。”
魔的眼皮微微抬起,血红的瞳孔被月光笼罩,仿佛褪了色的胭脂丸,他声音轻轻,低沉嘶哑:“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心想着活下去?”
她僵住了。
瞬息之间,她全身紧绷,汗毛乍起,战意汹涌而来,似乎随时都可以扑到这个魔身上狠狠地……用指甲抓烂他的脸,用牙齿咬他,朝他吐口水,她在人间活了一百多天,打架的心得就这么多。
她盯着魔娟美浓艳的面庞看,眼神死得像一块石头。
为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不可以想活下去?
她的脑中出现了这句话,可却吐不出口来,隐隐约约之间,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感觉让她排斥这句话,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
“我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魔笑了。
艳丽的脸上,笑容却是格外得清澈,像清泉,像山风,像晨雾,像这世间一切了无形迹而又无可捉摸的存在。
她盯着他,心想,很好笑吗?
随着话语的吐出,一个可怕又疯狂的事实突然降临在她的心头,仿佛是山石落地、巨阙崩塌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这样的生命,没有开始,没有目标,没有名字,这是一段来了、却又和没来一样的生命,这是一种……从未存在过、且毫无意义的生命。
她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死了,也不会有人去帮她寻找自己的姓名。
不会,不会,不会……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包裹住了她,这一刻,虚无的重量甚至胜过了死亡。
她跪了下来。
头重重磕到草地上,嘭,嘭,响声随之跃起,她用尽最大的力气磕头,眼泪不断淌下,周围的世界一片朦胧。
“公子,公子!请你告诉我我是谁吧!请你帮我找到我的名字吧!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完一生!”
她的声音撕心裂肺,好像一匹被双手硬生生从中扯断的绢布。
眼泪,泥土,草叶,虫子,夜霜,这些东西塞满了她的世界,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眼前的世界,她一无所有。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小羊。”
哭泣声刹那止住。
好像一把刀,刀锋如划开母马的肚皮一般,轻轻地划开了她的世界,刹那间,新鲜的、陌生的、特殊的味道汹涌而来,将她包裹。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魔。
魔看着她,嘴角愉快地勾起,说:“我已经有蕾梦娜了,所以,就叫你小羊吧。”
“小羊。”
“我在。”
“小羊。”
“是我。”
“小羊。”
“我、我是小羊!”
她的名字像一把钥匙,她的回应像一把锁,只有用这把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她问魔,你叫什么名字?
魔含笑,笑得羞涩而神秘,他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反正,你早晚也会忘记它的。
“你该不会没有名字吧?”她故意诘问,学着魔的语气。
魔于是提起戟,在地上写字,一笔一画,一横一竖,在某处战栗地转弯,在某处平滑地勾勒,字迹飞舞如龙,张扬如巨鸟之翼……
赦生童子。
他的名字是,赦生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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