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片草地,就可以抵达千窟谷了。”
赦生童子盘坐于地,上身微俯,手指甲从兽皮地图的一端划到另一边,地图上的绒毛随之向两边倒伏,仿佛被风吹倒的芦苇荡。
“千窟谷是家吗?”
小羊听说过家这个词,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人,都是有家的,不管是好人坏人,男人女人,刚生下来的人还是快死的人。没有家的人根本不配被称之为人,只能像野狗一样东游西荡,啃食着食物的残渣。
她知道赦生童子是来自异度魔界的魔,可异度魔界在哪里?千窟谷吗?
赦生童子摇了摇头。
“千窟谷只是一个短暂休息的场所罢了。”
他说着,捏了捏自己的手肘,之前战争所留下的伤口,已结成了粗糙的硬块,像显露在地上的树根一样,起伏蔓延于他的身体之上。
有些酸疼,看来,是不能使出十成十的力气了。
“千窟谷不是家,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到达家,就必须穿越过……”赦生童子的语气十分认真,“千窟谷,红沼泽,密林地……”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肌肤白得仿佛不真实。
小羊默默听着,在心里估算家离自己的距离,估算的结果是,死亡近在眼前,而家却看不到一丝影子。
赦生童子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趟旅程的艰难,又或者,他了然于心,只是压根不愿去在乎这份艰难。
他们收起了地图,继续旅程,朝着千窟谷进发。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赦生童子扯住了小羊的袖子,说:“你为什么老是回头看?明明后面什么也没有,连过去也没有。”
小羊说:“说不定你的敌人,就藏在这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赦生童子顿时哑然而笑。
“你担心他们从后面赶过来,挥刀砍向我的脖子?”
小羊郑重地点点头。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她甚至想过,如果中原正道真的赶来了,她要不要像过去打架时一样抱住他们的腰,奋力把他们往后拖?再对他们吐口水,挠脸,咬鼻子……
即使只来到这个世上一百来天,她也知道一个事实:中原正道的实力,不是街上的乞丐流浪汉可以比拟的。
按理来说,她应该走,躲,跑,逃,无论怎样,也不能去触他们的霉头,尤其是——不能为了一个来自异度魔界的魔头去触他们的霉头。
走,躲,跑,逃……她在脑中预想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一个也做不到。
把赦生童子一个人扔给敌人,若是这么做了,就好像心脏被一双手摘出来,扔进油锅里,滋滋地冒着血,滋滋地哀叫着……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啊!
她想起了那个老和尚对自己说的词,如今,她又把这词说给自己听了,她在心里说,很认真、很认真地说:“他是我的牵挂。”
他是我的牵挂。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赦生童子的话语让小羊吓了一跳:“你……你……我……我……”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赦生童子语气平静到毫无波澜,“那些正道余孽,根本抵达不了太微草地。早在我来之前,魔界里的六大长老就已经在入口处设下结界,凭借人族的实力,还没有穿透魔界的结界,进入战场歼灭魔军的能力。”
他的语气透着自信。
那一瞬间,小羊鼻子酸酸,突然有点想哭,她忍下去这种古怪的感觉,然后,小声说道:“可我也是人族……”
赦生童子一怔。
他有些尴尬地用拳头敲了敲她的肩膀,仿佛鼓励一般,说道:“你不一样,你……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魔的!”
小羊诞放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说:“嗯!”
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能进入别人无法进入的结界,还能在这个结界中自由行走,摸爬打滚,蹦蹦跳跳,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来就不是会特意在意别人身上特殊之处的魔,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最特殊的,就是……
“她和别人不一样,”他在心里慢慢地说这句话,用很轻、很轻的语气说,“我一看见她,就想笑,早在她偷偷跟着我的时候,我就想对她笑了。”
跟这个黑发姑娘在一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他这样想着,于是真的笑了起来。
笑容诞放的那一刹那,剑光也随之而至,如澄亮天光一般,划破了眼前这个混沌阴暗、冰冷无情的世界。
刹那间,赦生童子本能地抓起长戟,几道气劲瞬时而发,呼啸声过后,野草倒伏,虫蚁四蹿,地面出现了大片大片焦枯的痕迹。
风好像止住了。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在这时间缓慢流逝的世界里,一个衣袍纷飞,裙带轻摆,仿佛谪仙般的身影从天而降。
他的双足轻轻踏在地上,而双眼里带着冰冷的杀意。
小羊紧紧抓住赦生童子的胳膊,她瞪大眼睛,愤怒地看着眼前之人。
眼前之人目含火焰,檀口微启,吐出了重若千钧的五个大字:“魔物,放开她!”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这一瞬间,赦生童子一把推开小羊,对她低声说出一个字——“逃!”
逃。
小羊跌宕几步,站稳身体,然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赦生童子。
逃——哪里去?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给了她名字的人,如果给了她名字的人都死了、都不要她了,那她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她觉得恐惧。
以后,也许面对其他人时,她会说:“我叫小羊,我是小羊,小羊是我的名字。”但是从其他人嘴里念出的“小羊”,和从他嘴里念出的“小羊”,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小羊。
小羊,小羊,小羊……他念小羊这两个字的时候,两边嘴角处会有一个小小的涡,她记住了。他的旋律,他的气息,他的调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她现在逃了,那么,记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逃!我……”
她想把心里的恐惧与迷茫都说出来,用一番豪言壮语来打动他,可是还没等她说话,他就手握长戟冲了出去,身姿快得像一阵飓风。她目瞪口呆,反应不及,呆笨得像一块不会说话的木头。紧接着,剑光闪烁,杀气四溢,野草倒伏,群鸦振翅而走,此时此刻,天地似乎也在为之变色。
这就是人与魔之间的战争。
逃。
小羊想起了赦生童子对她说过的那个字。
她哆嗦着半伏在地上,颤抖的手指往胸脯处掏去,很快,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出现在手中。她握紧那把匕首,眯着眼睛观察局势——太亮了。
那是如凛冽阳光一般张扬热烈的气劲,天生就有让人目眩神迷的能力,即使不置身于其中,也依然让人……
看不清,看不清啊。
小羊握着匕首,佝腰走了几步,每进一步,脊背上的压力就重一分,离他们还有两丈远的时候,她甚至怀疑,她会被这些气劲撕成碎片。
她眯起眼睛,看到那个男人发出的剑气像水草一样升腾、摇晃、旋转、跳跃,几乎找不到行动的规律,灵活得像一只正盘旋着捕食虫子的野燕。她也看到赦生童子的戟总是慢了一拍,他应该在男人的剑气到来之前就挥戟挡下,可直到灼热的剑气打在了肩膀上,那只长戟才慢腾腾地挥出一道弧线。
热汗涌到脸上,沾湿了她的衣襟,她瞪圆了眼睛,又眨了一眨。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
小羊突然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斑驳混乱的光影乍然离去,世界只剩下一片沉默的黑暗,这黑暗并不冰冷,反而有着温度。温度是不同的,冷,温,热,烫……她放松身心,一步一步前行,从不同温度交杂的缝隙中穿梭而过。她的身体是鱼,鱼摆动尾鳍,张开双翅,灵巧迅疾地钻进水草的缝隙中……
到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递出匕首,朝着最烫最热的那个位置狠狠扎去!
喀。
她听到了一声轻响,一声惊呼,还有一声闷哼。
闷哼声是她自己的。
包裹住她全身的黑暗似乎翻了个转,像浸透雨水的土块一样噼噼啪啪地崩塌了,世界重新变得五光十色、光陆迷离。在这崩塌的过程中,她感受到那些原本触手可及的温度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被一个大力士握在手里,然后远远地扔了出去一样。
小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往后飞,然后——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她像块破布一样趴在地上,下巴磕得生疼,脖子也十分难受,更糟糕的是,她发现,她的胳膊扭了。
匕首掉在不远处,上面没有沾血。
那个攻击赦生童子的男人毫发无损,在她捅向他的最后一刹那,他反应过来,轻轻一扭,扭歪了她的胳膊,并把她扔了出去。
他问赦生童子:“魔物,你控制了她?”
赦生童子说:“胡扯!”
男人点点头,说:“那就是胁迫了。”
小羊爬到匕首旁,用另一只手捡起了匕首,她喘了会气,吐出几滴含着血的唾沫。如今的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男人很厉害,厉害到她几乎没有伤到他的可能性。
接近他,会被他察觉,不接近他,就没有伤到他的可能性,该怎么办?要是有一种方法,能不接近他,也可以伤到他就好了。
要是有这样一种方法就好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品读着这世界的温度,温度像风又像水,没有形状,没有固定的位置,只能呼啦啦地涌过,翻腾,旋转,跃动,在这些躁动不安的存在里,杀人的力量涌了出来。
她试着拔下一根草,然后把草叶放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温度里。
草叶在瞬间被卷了进去,摇摇晃晃地朝战斗中的二人飞去,最后,化为了无数缕绿色碎片,掉在了地上。
小羊笑了。
她找到办法了。
她把匕首放进了离自己最近的烫人温度中,匕首于是迅速被卷走,像一只勒满弦而发的箭矢一般,朝着敌人呼啸扎去,划作了一颗赤色的流星。
她以为自己能成功。
但她错了。
那个男人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扬了一下手而已,她精心设计的战术、稳操胜券的赌局——那支化身为利箭的匕首,就轻而易举地被击碎成了无数粒细小的沙尘,从空中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小羊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男人撤后几步,喘了口气。
战局之中,是他占有优势,如今已过十五招,再有二十招,赦生童子必死无疑!只是,只是,他该如何处理这个三番五次想致他于死地的女子?
罢了,战场之上,哪里容得了妇人之仁。
他扬起了手。
半空中的沙粒突然汇聚起来,形成了一把小小的剑,剑尖却是钝的,随后,呼啸一声,朝着小羊飞了过去。
赦生童子脸色一变。
他想出手拦下那柄飞剑,可是右手一动,敌人的攻势又到了眼前,生死只在瞬息之间,此时此刻,要么放弃救小羊,要么自己重伤甚至死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他挡住攻势,回身一刺,顿时争取到了片刻时间,抓住机会,把长戟狠狠往地上扎去,刹那间,土块碎石如涌泉一般喷出,溅起几丈之高,其中一块方形的石头笔直地朝飞剑驶去。
他看到敌人正在冷冷地看着自己,于是有些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第三条路,也不是那么难走嘛。
然而很快,赦生童子就笑不出来了。
碎石碰到飞剑的那一刹那,如将死的野兽一般哀叫一声,从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滚了下去——二者实力本就有差距,状态更是完全不同,赦生童子扔出的那块石头,根本无法击碎飞剑自带的防御。
瞬间,飞剑一头扎在了小羊的肩膀上。
小羊摔了下去。
她挣扎起身,捂住自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呻/吟声像蛇,像虫子,止不住地要从她的牙齿缝里钻出来,可她不想呻/吟,一百多天的人生告诉她,你呻/吟得越大声,害你恨你的人越多。
鲜血从手指缝里溢了出来。
她应该沉默,然后,抬起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的敌人,就像现在这样,就像现在这样……
她看到了敌人的眼神。
那是充满怜悯与无奈的眼神,干净清澈得让人怨恨,她一辈子也别想要有这样的眼神,而现在,她的一辈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小羊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她的血沾湿了地上的泥土,浓郁馨甜的香味于是散发出来。
她闻着这味道,突然想起了日出山城,那座她降生的城市,也是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流血,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挣扎,随后,随后……
随后,城破了。
同一时间,男人挥出一剑,刺中了赦生童子的右胸,赦生童子立刻倒退几步,好险,伤口并不算太深。
男人说:“胜负已分了。”
赦生童子说:“未必然!”
娇气的中原人,为什么只是被刺中了胸膛,在他们眼里,就无须再战斗下去?所谓战士,难道不是断头断手断脚……都战斗不休的么?
他笑了笑,手握长戟而刺。
戟尖离男人身体只有一寸距离的时候,赦生童子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哀鸣,像怒吼,又像是……歌唱。
刹那间,记忆翻涌而来,使他汗毛倒竖,瞳孔放大,激情与兴奋瞬间遍布全身——是魔狼,是魔狼的声音!
不止一只魔狼,是足以形成兽潮的魔狼群。
男人的神色也变了。
最后几招里,他们忽然生出了一股诡异的默契,彼此皆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非要把对方置之于死地不可——然而几招过后,谁也没有死,最后的机会,就这样转瞬即逝。
兽潮声越来越近了。
男人微微失神,赦生童子不再恋战,步伐一转,朝小羊所在的方向奔去,等他到达小羊面前时,男人也来到了眼前。
赦生童子冷声道:“傲笑红尘,你想死在这里吗?”
傲笑红尘说:“救她,活命,这两件事,我都可以做到!”
沉默之后,又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小羊突然笑了,她抬起沾满血的双手,抓住了傲笑红尘的袖子,瞬间,白色织锦暗红一片,脏污无比。
她看着一脸不解的傲笑红尘,轻轻说:“大人,现在……该你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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