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就在身后。
赦生童子紧抓住身上之人的双臂,朝着昏暗无光的前路疾奔过去。
流动的风势中,他可以闻到那股刺鼻而腥臭的味道,味道来自于狼的爪子与牙齿,这些兽类只要张开口,轻轻打个哈欠,就足以让附近的其他生灵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这是它们威慑猎物的手段,也是让猎人察觉到它们存在的弊端。
他曾与族人一起狩猎,靠着对气味的敏感性,捕杀了不少成年狼兽,也因此意外地捡到了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最好朋友——蕾梦娜。
他爱蕾梦娜,可是他不爱她的族人。
魔狼凶残狡诈,更甚于魔,唯一的不同,只是它们没有魔的智慧而已——若它们有,或许,此时驻扎于龙身之上叱咤风云的,就不仅仅是魔、邪、鬼三族了。
赦生童子再度想起了蕾梦娜,他摇了摇头,收回思绪,然后,再次确认了一下周围的地形。
到了,就在这里吧!
赦生童子疾步一转,借助支于草地上的长戟,身体轻轻松松地绕了个弯,凭借惯性的力量,那条朝他急扑过来的魔狼顿时刹不住去势,吼叫着一头远远地栽了出去。很快,响起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离这里的不远处,是一座山崖。
剩下的狼群见到同伴失利,立马改变策略,放缓速度,后腿弓起,前爪抓牢地面,乌黑的狼吻发出呜呜轻叫声。
这是一种预兆。
这些野兽准备随时俯冲到猎物面前,撕咬下他小腿的血肉,让他失去最后的活命本钱,狼是很聪明的,它们知道怎样让才能让自己的力气得到所能得到的最大回报。
但它们一点也不可爱——此时此刻,这个想法没来由地出现在了赦生童子的脑中。
几乎就在同时,一头耳尖乌黑的母狼敏捷地朝他扑来,狼吻咬开,露出沾着透明口水的尖利獠牙,双爪扬起,狠狠从上抓到下。那一瞬间,腥臭的气味如一捧水般浇到了赦生童子的头上与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在这种气味的笼罩之中。
那双爪子离他的小腿很近,而牙齿的目标则是他的喉咙。
极致的速度下,时间似乎也变得缓慢了起来,浓重的呼吸声里,赦生童子看到朝自己扑过来的不止一头狼,两头,三头……总共有四头狼,恰到好处地封锁住了他的所有退路。
其他的狼则聚集在他的身后,警惕而兴奋地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把背上的小羊放下来,抱在怀里,就地一滚——跃起在半空中的带头母狼顿时发出了兴奋的嚎叫,这是猎物放弃挣扎与战斗的表现!
然后,它被拦腰断为两截。
第一头。
两块狼尸伴随着腥红色的血雨一同落下,臭气弥漫,腥入骨髓,那紧跟而至的三头狼,皆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哀叫声。
同伴的死亡并没有摧毁它们的意志,反而让它们的战意更浓,几乎就在母狼尸体落地的那一瞬间,两狼猛扑过来,咬住了赦生童子的双臂。
剩下的那头最强大的公狼,目标则是他的喉咙。
赦生童子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双绿色狼眸,忍着血肉被扯断撕碎的苦楚,奋力伸出被其他狼齿咬住的双臂,在半空中抱住了它的脖子。
喀。
绿眼睛公狼在一瞬间被扭断了脖子。
尖嘴松开,口水一片片地从齿缝中落下,绚丽如绿松石一般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黯淡无神的光晕。
第二头。
剩下的两头狼立即改变了策略。
它们啃牢赦生童子的双臂,同时,后爪前爪一同使劲,倒退着急速奔跑,把那两条布满伤痕与鲜血的胳膊奋力向两边拉去。
扯断他的双臂,让他失去所有御敌的资本,是这两只狼的策略。
但是……赦生童子还有脚。
他一脚踢向自己的戟,戟顿时腾空而起,鲜血淋漓的尖端部位笔直地扎在了右臂那头狼的腰部,狼哀嚎一声,毛发蓬松的身体如水虾一般不自然地弓起,牙齿也随之松开。
第三头。
右臂重获自由的那一瞬间,赦生童子抓起长戟,一戟劈向左边那头狼——却劈了个空,早在最后一个战友死亡的那一刹那,它就已经放开赦生童子的左臂,不甘地咆哮着冲回了狼群。
蕾梦娜,你的这个族人不怎么勇敢啊。
狼群里最强壮的三头狼已经死了,其中包括身为首领的黑耳尖母狼。
其余的狼并没有多少悲伤之意,虽然在血缘上,它们更近于魔,却并没有拥有魔对战友的尊重与爱护之心——在它们看来,强大的同伴死去了,那即意味着,弱小的自己有了上位的机会。
这很好,不是吗?
几百双充满了渴望的目光盯紧赦生童子,这是捕食者的目光,目光深处徘徊着饥饿的影子。
赦生童子抱紧小羊,双眸与群狼对视,然后,突然朝着狼群直冲而去。
顿时群狼啸动,纷纷奔袭而来,如浪涛一般翻涌不休,就在魔与狼即将接触的那一刹那,赦生童子……突然不见了。
只余躁动的狼群迷茫地徘徊在月光里。
依旧是最开始的那招——他以长戟为支点,旋身而起,将自己和小羊远远地甩了出去,落点则是山崖之下,最初的那头公狼所去往的地方。
距离,位置,时间,每一项,赦生童子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落地,不会有损伤,因为……
嘭的一声,一声无力的哀嚎自两人身下响起。
掉下山崖的那头狼终于正式寿终正寝了。
松开抱住小羊的发酸的胳膊,赦生童子有些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战果——与强大的魔狼群战斗,没有死,只是受了点伤,还干掉了狼群的首领和好几头公狼。
兴奋中,他不由思绪飘游、想入非非了起来。
若是说给女后听,她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还是让他保持谦虚、稳重上进、不要自满的那些话吧,他知道女后是对的,可他不喜欢。
他又想,若是师父知道了他的战绩,师父会怎么做?
师父会一点一点地分析他在战斗中的不足之处,遇到他做得十足愚蠢的地方,还会敲他的脑袋,要他记住这个错漏。
哼,被大哥和那个异类看到……他们若是看到师父训他,会偷偷地笑,若是被他抓住了,还会笑得更大声、更热烈。
真是可恶。
他兴奋地在大脑中构想着不存在的画面,却没注意到,自己身边那人突然凑了过来。
黑暗中,她的双眸晶亮,闪着动人的光辉,沾满草屑与血液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唇与鼻之上,她张开唇,小声说:“嘘。”
嘘。
赦生童子顺着小羊手指所指的上方看去。
他看到黑暗的天幕上,布满了晶莹的星辰,漫天星辰在游动的风声里闪动,投下了幽幽的光芒。
他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逃跑的时候,天上,有星星吗?
答案猛然浮现在心中。
赦生童子扛起小羊,转身欲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凶恶的咆哮声,那些“星星”纷纷坠落到地面,四爪如飓风,如洪涛,朝着他狠狠扑袭过来!
不是星星,是狼眼。
他用长戟开路,朝着一个方向猛扎过去,然后,一头扎进了一个一人宽的洞穴之中——当初选在这个地方对付狼群,也是因为熟悉的缘故,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居住过的地方更熟悉了。
狼群没有丝毫怯退之意。
几头狼打头阵,争先恐后地朝着洞穴深处扎去,被赦生童子挨个用戟杀死。尸体则拿回废物利用,堵住洞口,其他的狼进不去洞,又挠不开堵洞的同伴尸体,急得团团直转,一时之间,战况陷入僵持。
洞中,小羊脱下了自己沾满鲜血的上衣。
肩膀的伤口已经凝固,但那馨甜的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在空气不通的洞穴中愈发明显了起来,洞外的狼群嗅到气息,焦躁地对月嘶嚎着。
赦生童子转过头,不去看她。
小羊突然说:“有没有硫磺?”
赦生童子说:“啊?”
硫磺是用来点火的道具,火对任何一个战士来说都是很有用的工具,自然,赦生童子的身上也备有硫磺,在把它交给小羊之前,他提醒道:“这个地方不能烧火。”
小羊说:“我知道。”
硫磺味道辛辣刺鼻,能够有效地遮盖住身上的血腥味。
只要血腥味被覆盖,或许洞穴外的狼群就能够平静下来,甚至就此失去原有的目标,去往他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把硫磺粉末捻在两根手指之间,然后,往自己的伤口处涂去,硫磺粉末接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一股诡异的味道弥漫了出来。
赦生童子说:“你……”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小羊究竟要干什么。
小羊说:“嘶……我在想……嘶嘶……有什么办法可以引开它们?”
她的伤口一点也不痛,当下的感觉,只是一种迷惑人心的错觉而已,只要静下心来,放松自己的身体,就能跨越这份障碍……不疼,一点也不疼!
赦生童子思索了一会,说:“要引开它们,就只有借助能够吸引它们注意力的存在,而现在,就只有……”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小羊猛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疼!
痒,麻,酸,涩,千百种滋味一同涌来,此时此刻,疼得仿佛不是肩膀,而是她的心,她的心似乎被切成几千瓣,上面爬满了虫子。
更糟糕的是,伤口处的气味并没有被盖住,反而因为这层粉末,愈发浓郁了起来。不仅如此,本来凝固的伤口隐隐约约之间有重新裂开的趋势,暗红色的鲜血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从裂缝中爬出。
洞外狼群仰天长啸,洞中小羊目光森然,仿佛要吃下去赦生童子的肉一般。
还是疼。
很快,一种绵软又清脆的声音响起,不时伴有“喀喀”的动静,且夹杂着奇异的味道——这是啃食血肉与骨头的声音,它们在吃那几具狼尸,想用牙齿,把最后的阻碍彻底扫开。
小羊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对外面的那些野兽怒目而视。
观察了她好一会的赦生童子抽出自己的胳膊,轻轻说道:“硫磺,不是那么用的。”
小羊说:“……我知道。”
赦生童子于是摆出了一个疑惑中带着莫名的表情——知道你还把硫磺当皂荚粉用?
“它们马上就要攻进来了,”黑暗里,小羊的声音轻轻发着抖,“赦生童子,我怕死,我不想死,我想活。”
赦生童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说:“我也想活。”
“你有没有,”小羊在脑海中搜拣着有用的词汇,“那种可以遮掩气味的东西,我想盖住我身上的血腥气。”
“有是有,但是这样做——”赦生童子猛然反应过来,“它们是被你身上的血味引来的?”
小羊的语气比他还要不可置信:“你才发现啊……”
“啪”的一声,赦生童子拍了一下他自己的脑门,这是恩师袭灭天来的习惯性动作。
拍弟子脑门以示提醒是袭灭天来的教授方式,久而久之,赦生童子习惯了恩师的做法。若是恩师不在身边,而他又恰好犯傻,这时候,他就会代替恩师怒击自己一下,以示对自己不足之处的警示与惩戒。
拍完之后,他掏出了一个水囊,递给小羊,说:“里面是油。”
小羊点了点头:“油应该可以。”
金黄透亮的液体倾倒在雪白肌肤上,滋滋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羊深吸了长长一口气。
下一刻,她五官狰狞,额角青筋暴起,目光竟比外面的狼群还要来得凶恶,她抓住赦生童子的手,几乎恨不得捏碎那纤长有力的五根手指,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油?”
赦生童子的语气由茫然转为抱歉:“龙油……对不起。”
承载异度魔界之龙的身上提炼出来的油,金黄色,味道香醇可口,保质期是两百年,一般情况下,抹在一般的人身上不会有副作用。
除非那个人身上恰好抹了硫磺粉。
接下来,两个人只能手忙脚乱地解决那坨抹在身上的龙油,所用的工具有泥土、草屑、布块、手指、口水,等到滋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之后,小羊的肩膀也乌七八糟一片,几乎看不出伤口原有的颜色,她翻着白眼长叹道:“真是有滋有味的一天!”
赦生童子沉默不语,似在思索。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你觉得外面的那些狼聪明吗?”
小羊嘶嘶喘着气说:“聪明……不聪明……也许……”
“你觉得,它们的智慧,能够抵得过它们的本能吗?”他眺向山洞出口,眼神之中尽是兴奋与雀跃,“吸引它们的味道,和能填饱它们肚子的敌人,你说,它们会选哪一个?”
小羊愁眉苦脸地说:“在我看来,吸引它们的味道,和足以饱腹的敌人,这并不是一项二选一的难题——因为我身上的血是止不住了。”
赦生童子突然轻笑了起来。
在小羊茫然不解的目光里,他解开外袍,指甲在肌肤上微动,划出了一条红色的线,瞬间,腥热的魔血喷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袖子。
他姿势别扭且不自然地抱住小羊,转过头,对着一旁黑暗的空气认真嘱咐道:“不要浪费我的血。”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魔血更能覆盖住气味了。
小羊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自己听进去了。
原本的馨香味越来越淡,淡到几乎嗅不到存在的痕迹,被腥苦灼热的魔血气味所代替,此时,洞穴外的狼嚎声越来越小,啃食骨头血肉的声音也听不到——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安全。
也许,它们只是躲藏起来了而已。
堵在洞口的那几具狼尸,只剩下了骨头架子。
赦生童子捧起小羊脱下来的外衣,回头看了小羊一眼。
这是一场赌局。
赌局存在的根源,在于两个人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强的力量来解决危局。用恩师袭灭天来的话来说就是:智不足,力不足,欲求而不得,欲为而无能,纵弃天帝临凡尘,亦难救尔等于水火,何不沐浴更衣,安寝以待灭亡?
虽然赦生童子并不这么认为。
虽说智不足,力不足,但兽困于笼,犹有斗意,困兽之斗,亦能憾局——不试试,怎知结果如何?
用小羊带血的衣服吸引狼群的注意力,在它们被引开的那一刹那,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洞口,背起小羊,然后——跑。
这是他与小羊的计划。
而狼烟长戟,不在他的手中。
推开狼尸,踏出洞口,踩在如水波一般的月光中,洞外,是“唧唧”的虫鸣声,婉转而动听——到目前为止,没有狼出现的痕迹。
狼去哪里了?
赦生童子把衣服放下,转身朝洞口奔去,一步,两步……
他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发觉,短短的十八步路程,竟然能这么长,长得仿佛那封印中的一千年。
第三步的时候,他眼角的残景里,再度出现了之前的“星星”,他平静地让这些“星星”顺着身体两边的风声滑落。他的眼睛捕捉到它们坠落在地,晶亮的眸光点亮了暗绿色的野草。
第十步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嘶吼声与咆哮声,苦臭的气息从身体后方喷涌而至,几乎将他团团包裹,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那些声音的目标不是自己。
第十五步的时候,他看到两头狼朝洞穴处钻去。那一瞬间,他汗毛倒竖,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四肢陷入僵硬之中,三步,只有三步而已,可是她到底能不能撑住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时间?
他不知道。
等他赶到洞穴处的时候,他看到了满地的血。
一只狼的脖子被削断,一只狼则从正中被整整齐齐地劈成两半,暗黄色脑浆流得满地都是,而他的狼烟长戟,则完好无损地放在他离开时的地方,上面没有一丝鲜血与脑浆的痕迹。
小羊跪坐在草地上,迷茫地看着那两具逐渐冰冷的狼尸,良久,她才抬起头,对身前的赦生童子说:“是谁……杀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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