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小羊在溪边汲水。
千窟谷并不大，至少比起那片荒原来说，占地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只需一天，就可以将之走完，去往下一个地点。这个地方唯一的优势是，谷中山窟成群，乍看有若蜂巢，细瞧如群蚁排衙，使人喉咙口犯痒。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适合亡命天涯、漂泊无依者居住的天然藏身宝地。
自然，也是赦生童子为他自己选择的疗伤地点。
“三天时间。”
他说：“我需要三天时间，这三天里，我虽醒着，却有若梦中，我虽活着，却有若死去，三天之后，你来叫醒我，三天之内，你莫要进入洞中。”
小羊想了想，说：“你要不要吃饭？”
赦生童子回答得斩钉截铁：“不饿！”
“那喝水呢？”
赦生童子解下腰间皮制水囊，递给小羊，说：“这个给你，渴了，就用它汲水。”顿了一下，又道：“不要装热水，会有怪味。”
小羊拿着水囊，心里非常感动，感动之余，她把赦生童子随身带的谷饼、肉干、果脯等食物也搜罗一空了。
今天是第三天。
赦生童子所藏身的山洞里没有动静。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从山谷深处卷出来的风声，还在呜咽地叫着。有好几次，小羊想进入洞中看看赦生，看他到底还在不在、活没活、死没死，不过，这些欲/望刚冒出了个头，又被她给强行深深地压下去了。
她答应过赦生童子不入洞中，既然答应了，那就一定要做到不可。
但是，她又想，万一赦生童子死在里面了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身上全是伤口，比千窟谷的洞窟还要多，鲜血流淌又凝固，断断续续，仿佛枯水季的河流。有时候赶路得急了，结疤的伤口又重新崩裂，涌出新鲜的血水来。
待在日出山城的一百多天，她见过许多死人。
他们蜷缩着身体，枯枝般的干瘦胳膊紧紧环抱着扁扁的胸膛，颊上浮着一抹冰冷的微笑，臭气不断从张开的孔窍中弥漫出来，引得路过行人纷纷掩鼻而过。
人，就这样死了。
饥饿，寒冷，炎热，伤痕，疾病……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见到赦生童子，事实上，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当作最后一天来度过，也因此，与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不同的一天。
“人无信而不立，我答应过你的事，舍弃性命也会做到。”
她想起赦生童子对自己做过的诺言，那诺言信誓旦旦，似乎有着近乎永恒的力量，她于是忍不住学着他的语气，偷偷地念了出那句话来：人无信而不立，我答应过你的事，舍弃性命也会做到……
即使是你的性命。
灌满水壶之后，小羊仰起脖子，饮了满满一大口，冰凉的泉水倾泻入喉，仿佛滚冰，滋味十分**。喝完之后，水壶里的水只剩下一小半，于是蹲下身，又在泉中舀了起来。
手指被泉水打得一片潮湿，又沾上了泥土，小羊灌满了水，突然来了兴致，用**的指头在沙石地面写起字来。
她写道：小羊。
这是赦生童子唯一教给她的两个字。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小羊，小羊，小羊……
她指着其中最好看的两个字，对自己轻轻地、慢慢地说：这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小羊。她说着，又点头回应自己的话语，说：“嗯！”颊上涌出了一片花骨朵儿般的笑意。
这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小羊。
她喜欢这个名字，她希望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它，就像记得如今的自己一样，她永远、永远、永远也要记得它。
知道自己是谁，这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绽放在她脸上的花骨朵盛开了，笑意浓得滴进了眼睛深处。
“这是你的名字吗？”
随后，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小羊猛地抬起头，刹那间，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那天与赦生童子战斗的那个人，那个名叫傲笑红尘的人，此时此刻，正毫发无损的站在她的面前，连衣服都是整洁的。
他看上去不像是从地上走来的，却像是从云里飘过来的。
小羊跌坐在地上，皮囊从手中滚落，塞子挤了出来，装好的泉水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我……”
傲笑红尘语带愧疚：“抱歉，吓到你了。”
小羊一把抱住旁边的皮囊，就好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连声说：“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傲笑红尘说：“请等一下。”
小羊在心里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聋了！我耳朵坏了！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愈发迅疾了起来。
她的右脚踏在半空中时，眼前白光一闪。
她的右脚踩在地面上时，傲笑红尘衣袂飘飘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傲笑红尘凝视着她，目光中尽是坦诚与愧疚，如平静清澈的深湖一般，他说：“我必须带你走。”
小羊脸色煞白。
“让普通百姓受制于魔，行邪恶之事，这是正道的失职，更是我的失职，我希望我能弥补这个过错，也希望在战火中颠簸流离受尽苦难的你，能重新走上正途。”
“我……我可以不走吗？”
傲笑红尘了然又怜悯地看着她，而她讨厌这种眼神。
“魔物是怎么胁迫你的？是用你的性命还是用你的家人的性命？还是在你的身上下了咒术？你知道咒术是什么吗？”傲笑红尘开始用穷举法列出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咒术是一种术法，用在人身上，开始时可能感觉不出什么异常，时间久了，就会有阴虚体弱，魂魄离体，甚至口鼻溢出鲜血，实属大恶之术……”
他像个老师一样，非常认真地对小羊科普起术法来了。
小羊也非常认真地说：“我……嗯……这……我没有家人，也应该没中咒术，因为我感觉我的身体非常好，非常好，嗯，是，非常好。”
傲笑红尘缓缓走了过来，说：“事关性命，不可轻易下结论，我带你到苦境，让正道同袍仔细检查吧。”
小羊急速倒退，大声说：“我不去！”
傲笑红尘叹息一声：“以身饲魔者，陷入魔障而不自知，犹如三岁幼儿戏猛虎，百龄耆老游井沿，真是可悲可叹，可哀可恨！”
小羊顿时瞪起双目，涨红面颊，勃然大怒了起来。
她听得懂傲笑红尘的话，傲笑红尘说了那么多，其所表达的终极内涵无非只有一个：她蠢，她傻，她又蠢又傻还不自知！
她气得说话也结巴了：“你说我蠢……我……我才不蠢……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因为……因为……”
傲笑红尘没有动作，只想等她说完。
然而，最后那声“因为”之后，小羊的嘴巴里，就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她喜欢和赦生童子在一起，总该是有个理由的，那个理由很重要，是明星，是火把，是磺石，可以点燃黑暗，驱走人生中的一切阴霾……可是她天杀的偏偏想不出这个理由是什么！
傲笑红尘非常礼貌地说：“姑娘，你说完了吗？”
小羊满脸通红地瞪他。
傲笑红尘苦笑一声，说：“虽是如此，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他走了过来，一只手按在小羊的右肩膀上，刹那间，仿佛千钧巨石一朝崩塌，猛然倾颓于她的肩膀之上。她与傲笑红尘的力道对比，犹如滴水之比大海，沙粒之比泰山，差距大到无可比拟。
小羊默默地龇牙咧嘴。
这一刻，她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庞大的力道面前，她的大腿，小腿，脚掌，脚趾，精确到每一根骨头，都仿佛不再是她自己的了。那股力道如铁丝一般绑着她，让她僵硬地抬起腿，踩住地面，再抬起腿，再踩住地面……
傲笑红尘一边走，一边沉思，嘴里喃喃自语：“等安置好她，再去了断那个魔头……”
小羊突然转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腮帮子上，只觉得颊部肌肉一鼓一鼓，隐隐约约间发酸发疼。牙齿是软的，像洒了清水的白豆腐，白豆腐切在傲笑红尘的手指上，哗啦啦地散了下来。她觉得她的牙齿掉了，断了，变成了一堆拼不拢的豆腐沫。
傲笑红尘停下脚步，默默看了她一眼，然后，本能地甩手。
因为本能的缘故，他甩手的时候，注意力全都放在手指与胳膊上。于是施加在小羊身上的力道，顿时被收走大半，而小羊所要的，正是这个空隙。
她一脚重重踩在傲笑红尘的鞋子上，转身就跑。
她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引起洞窟里的赦生童子的注意，顺便提醒他危险的到来，于是她喊道：
“救——命——啊——”
“啊”字还没喊完，她小腿一痛，骨头仿佛都要往外凸出，去势收不住，猛地一头扑倒在地上，摔得是头晕眼花，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挣扎了好一会都爬不起来。
一颗碎石子咕噜咕噜地滚了下来。
小羊支起上半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傲笑红尘。
傲笑红尘俯下身，朝她伸出手来。
她握住了傲笑红尘的手，二人对视，陷入沉默，沉默中，气氛十分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垂头闷声说：“对不起。”
傲笑红尘说：“没关系。”
她勉勉强强地爬起来，试了一下腿，还能走路，终于放下心来。
傲笑红尘拿出一块纱布，一盒药膏，闭着眼睛帮她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和她聊了起来：“你听说过异度魔界吗？”
小羊有点不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傲笑红尘眼眺远方，陷入了回忆往事的神情。
“我曾经去过异度魔界，那个地方……很热。这是我的第一感受，第二感受，是害怕，尽管这个感受，我很少对别人说起过。”
小羊说：“哦！”
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却并不觉得孤独，因为异度魔界每天都抓来很多中原人，当奴隶使用，有他们陪着，反而还挺热闹。”
小羊顺着他的话题说：“奴隶是什么？”
傲笑红尘解释道：“奴隶的用途有很多，当靶子，练习射箭，当药人，练习医术，当诱饵，练习狩猎。去了异度魔界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人的用途可以这么多、这么多。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人活在这世上，只要生老病死、男耕女织就足够了，最多，再做做好事而已。”
小羊怔怔地看着他，陷入失神之中。
她的心好像随着傲笑红尘的言语，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血红的，透着野蛮而自私的愤怒，这愤怒对她说：你忘了你的心愿了吗？你忘了他的诺言了吗？你要失信于人、自欺欺人吗？你要再像过去一样活着吗？
另一半是苍白的，浮着懦弱而忧愁的影子，这影子不住发出叹息：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不是吗？我是谁，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吗？值得你去冒险吗？糊里糊涂、悠哉悠哉地过完一辈子，不也很好吗？
两半心的话语都很有道理，于是，她这个人好像也被撕成了两半，这两半她互相排斥、互相抵触，彼此看彼此不顺眼到了极点。
他说的对，他说的不对，他说的对，他说的不对，他说的对，他说的不对……天杀的，他说的到底对不对！
小羊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但是，一股新鲜的、灼热的、甜蜜的血液突然流淌到了她的心房里，使她分裂的心，暂时合二为一了。她勉强缝补好的心给出了第三个答案，尽管她仍不知道，这个答案到底是对是错。
这个答案来自日出山城。
来自一百多天的生活，来自她亲眼所见的人间。
她仰起脖子，目光赧然地投在傲笑红尘的身上，张开唇，轻轻道：“大人，其实我……”
傲笑红尘俯下身，侧耳倾听她的话语。
“其实我见过比异度魔界更可怕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后，她猛地一扬手，把右手手心里攥着的泥沙全都一口气扬到了傲笑红尘的眼睛里，然后在灰扑扑的沙雾里站起身，拔腿就跑。
她一共跑了三步，第三步之后，她被傲笑红尘直接头朝下按在了地上。
眼睛里面是沙土，鼻子里面是沙土，嘴巴里面是沙土，她吐出嘴巴里的土，又有更多的土钻进来，她一呼吸，鼻子里面刺啦啦的疼，她的眼睛里好像塞进了一块石头，疼得难受，泪水不断地流淌下来……
傲笑红尘的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平静地说：“这次你也是故意的。”
小羊奋力挣扎，同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对，我就是故意的！”
傲笑红尘说：“你很诚实。”
小羊淌着稀里哗啦的眼泪，嘴巴里的声音也稀里哗啦的：“因为我不要跟你回去，我要是回去了，你们每个人都会对我说：要好好生活，要好好做人。然后排挤我远离我，因为，因为我跟你们比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们不会接纳我的，你们只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我罢了！”
她吐掉嘴里的沙泥，吼道：“你们觉得赏赐了我，我就该知足了，可是我只想靠我自己，把我失去的一切亲手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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