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一片虚无中醒来。
他睁开双眼,试着去观察眼前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絮状的黑暗,又张开双臂,如鱼一般摆动自己的身体,扎进了茫茫的黑暗中,却只看到了更深、更重的黑暗。
他在黑暗中游动,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光明,四方宇宙,过去未来,皆是一个没有缝隙的罗网,是一个没有出路的牢笼。
不知游了多久,他终于醒悟过来。
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而他,即是唯一的存在。
他即是存在本身。
意识到这一点后,神笑了。
这是天地之间的第一声大笑,神用笑来回应自己的诞生,与笑一同来到世上的,还有喜悦、得意、兴奋……种种情感,不能言尽,神并不冰冷。
神是有情的。
可茫茫宇宙之中,神却只能看见他自己。
他有情,他的情,该去往何处?该施向何方?难道他沸腾如火、汹涌如水的情,只能放在他自己身上么?
那该是多么多么得……寂寞啊。
神这样想着,于是落下了泪来。
与他的泪水一同坠落的,还有他全身的血肉——与其做一个寂寞至死的神,倒不如彻底消失来得痛快。
他的血肉如雪花般纷飞,鲜血如雨水般泼洒。
只是,它们并未化为虚无,反而彼此吸引,缓缓靠近,一片临着一片,一滴沾着一滴,就这样,慢慢地粘拢、聚合……一个广大无垠的世界形成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神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头骨上嵌着两颗明亮的大眼珠子。
由他血肉所造的世界,诞生了许多小人们,就像最初的他一样,有躯干,有四肢,有五官,会走,会跳,会叫。
好像是另一个他。
多么奇妙!
白天,小人儿吃果实,吃黍麦,吃生肉,夜晚,他们则躲在洞窟里,躲在茅草下,躲在大树上,若不这么做,便会死——这世上有生即有死。
死!
神陡然放大瞳孔,他看到了死。
有着他模样的小人儿,突然断了气息,变成了一块石头,不跑,不跳,不动,身体越来越臭,只有放在小盒子里,再埋进深深的土里,才不臭了。
这,就是死么?
死,死,死……
神感叹、咏颂、悲吟着死……
他创造了生,即带来了死——生与死皆是他一手带来,尽管后者,他并不情愿。
这世上为何有生即有死呢?
神纠结、怀疑、反思着死……
漫长的思索中,他的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那副白森森的、没有血肉的骨架,正在从中间一点一点地分开,不久之后,就要变成两半了。
咔、咔、咔……
精神的撕裂、思想的矛盾、灵魂的对立,造就了□□的分离。
神不甘,难道茫茫宇宙,死,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存在?
他再度凑向了小人。
这一次,他却看到了比死还要可怕的存在。
他看到了欺骗、诡诈、傲慢、贪婪,也看到了绝望、怨恨、恐惧、屈辱,也看到了饥饿、疾病、战争、杀戮……唉,这就是他所创造的人间么?
竟是这样惨淡不堪。
神哀嚎着,遮住双眼逃走了。
苦难……为何目光所及,尽是苦难?
难道毁去了虚无,充塞于宇宙之中的,便只能是苦难?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却说不出哪里不应该。
这世上有生即有死,有人的地方,即有苦难——神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更糟糕的是,他感受到了苦难。
他感受到了凡人的苦难。
他饿,他累,他恐,他怕,他怨,他盼,凡人受了多少苦,他就要受多少苦,一分也不能少,一寸也逃不过,只因他是神,只因他是创造他们的神。
因他无力改变,因他不能拯救,所以他只能与他们同苦。
他,是苦弱无力的神。
他的精神撕裂,他的思想矛盾,他的灵魂对立,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两个。
两个神。
其中一个彻底逃离了苦难,逃离了黑暗,逃离了虚无,他是神渴望的化身,终极的渴望,变成了现实。
多么可怕,又多么壮丽。
另一个,则要以一己之力,承担一切苦难,就像过往的神一样,与凡人同苦,饿,累,恐,怕,怨,盼,一丝一毫一分一寸都不能少……
他们是亲爱的兄弟。
他们是不幸的同胞。
弟弟恨恶自己的生命,也恨恶父亲所创造的人间,他说:“何必带他们来到世间呢?若没有他们,我就不用受苦了!”
哥哥说:“的确如此!但他们已经来到世上了,不是吗?”
“哥哥,这世上有生即有死,有来即有去。”
“你要做什么?”
“毁掉父亲的成果,终结一切苦难。”
他要终结这世上的一切苦难,只因他品尝过这世间的一切苦难。
只因他是个受苦的神。
因为理解,所以不能留情。
他学着父亲的模样,创造了一个新的种族。
妖魔。
美丽,长寿,强大,不老,拥有强悍的战斗意志与战斗天赋,与人相似,却又不同于人,这是他的成果,他本以为,这是足以超越父亲的成果。
他错了。
妖魔强大美丽,却只能以内脏为食。
恶心!
看到自己的造物像头猪一样,把头埋进人的肚子里,哼哼哧哧进食的模样,他几乎要气得跳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愤怒,不甘,怨恨,最后,亲手举起了屠刀……妖魔于是只存在了一代。
他亲手杀光了他的孩子。
哀嚎,挣扎,反抗……种种手段皆毫无作用,他是无情的,对凡人如此,对自己的孩子尤其如此。
香腻的鲜血味道沾在了他的手臂上,久久不曾散去。
这是妖魔的血腥味。
这是他的孩子的味道。
消灭完妖魔后,他斩杀魔龙,创造异度魔界,并一手带来了魔、邪、鬼三族,他们是他的新孩子。
有了新的,自然就忘记了旧的。
美丽,强大,凶悍,具有顽强的意志与坚韧的灵魂……最重要的是食谱正常,而且进食的动作很优雅。
简直完美。
作为他毁灭人间的工具来说。
神……不,魔神心满意足地笑了。
父亲,你看到了吗?
你留给我的遗产,很快,就会消失得彻彻底底、再也不见了。
在这个世上,苦难,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如果彻底消灭苦难会毁掉整个人间,那就……毁掉好了。
我不在乎。
父亲,你在乎吗?
*
夜色更深。
旋绕在鼻间的香腻味道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像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诡异的气息,却很好闻。
她深嗅,吐气,然后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一双眼。
这双眼睛宁静而深邃,仿佛清澈的深潭一般。
赦生童子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他牵动嘴角,笑了一下,这抹笑容转瞬即逝,不易察觉,却是出自真心。
他说:“好,我会完成我的诺言,不离不弃,不更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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