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婴师匆匆走进大殿之中。
大概在一个月前，经过强化的魔龙挟着凛凛魔威，踏向苦境中心，一路上势如破竹，震天动地，不论何等障碍皆摧枯拉朽一举灭之。如此看来，形势本是一片大好，可是谁知道，魔界中人还没高兴多久，魔龙它居然……败了。
败在了中原人的围攻之下。
败得干净利落、明明白白，连一丝拖泥带水的痕迹都找不到，不给人抱以任何希望的机会。
对九祸而言，这种滋味，宛如亲生的孩子横死眼前——她废了那么多精力心血孕化出来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死掉了，变成了一具庞大的不会动弹的尸骸。它甚至还没达成她的最低期望值——带领魔界战胜苦境联军，迎来一个大胜利。
诸多心血，付之东流。
她叹息，烦躁，愤怒，两眼昏昏，头脑嗡嗡，内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她又痛恨这些怀疑，视它们为自己对自己的背叛。她既是君主，就该坚定不移，勇往直前，一切的困难，一切的阻碍，皆不能挡住她的脚步，她……本该是这样的！
可她却不是这样。
困难太多，阻碍太强，是石头，是深坑，是粘在鞋底上的湿泥，十足可恶，又无处不在，她到底该怎么办？
人生太漫长，漫长到看不到尽头。
伏婴师已来到了九祸的面前。
他屈膝行礼。
他开口，唇角微勾，似在轻笑：“女后在烦恼吗？”
对九祸而言，这是一句标准的废话，而由带着这样一副表情的伏婴师说出，在废话之余，还多了一种别样的意味——欠揍的意味。
九祸扫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不是你的风格。”
伏婴师说：“风格只是习惯的展现，而习惯，只要愿意，是可以改变的。为了女后的烦恼，改变我的习惯，又有何不可？”
九祸于是笑了：“你愿意改变你的习惯——而让我愈加烦恼吗？”
这男人从不说好话、做好事、存好心。
这是九祸对伏婴师的认知。
她喜欢挤兑他，就如现在这样，抛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再来看着他尴尬的轻笑，装作不经意的收起目光，拿着扇子的手指慢慢捏紧——九祸一向喜欢观察别人的小动作，有时候，她会根据这些小动作，在心中慢慢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
躁动，冷静，成熟，幼稚，激进，保守，急切，倦怠……
相似的躯壳下，人的灵魂却是这般不同，多么有趣，又多么美丽——这便是魔神的造物，瞻仰魔神，崇敬魔神！
伏婴师打开扇子，又“啪”地收拢，说：“女后何出此言呢？”
九祸漫不经心地说：“想说就说了啊。”
伏婴师说：“为一条死去的生命，为一个错失的机会，而让自己心情郁郁、了无精神，失去了一个首领本该有的模样，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放纵，女后，你认为呢？”
九祸说：“嗯——放纵？”
她发出了警告，但伏婴师浑然不觉，一如既往，甚至还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抹让人腮帮发痒的微笑。
九祸于是磨了磨牙，她的腮帮子是真的有点痒。
她说：“伏婴师，你是来特地教训我的吗？”
伏婴师说：“不敢。”
九祸不阴不阳地说：“我看你胆气充足，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啊。”
“若是为了无趣的目的而来，在踏入这扇门之前，我就该退下。但若是为了魔界的未来而来，无论我怎样愚鲁笨拙，触怒女后，也绝不能退上半步——这即是为人臣子的觉悟，女后与我，不是都很清楚吗？”
九祸凝神片刻，随之叹息：“若是要说服我振作，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伏婴师笑了：“若我说，我的目的不止于此呢？”
“嗯——”九祸冷眼瞧他，“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有时候，婉转的说话风格更能打动人心，不是吗？”伏婴师用扇子挡住嘴巴，“魔龙已逝，心血已毁，女后，遗憾吗？”
九祸冷道：“你的话直刺人心，何来婉转？……哼，此番失利，是魔界的决策层出了问题，我统筹失策，过错更重——种种体会，又岂是‘遗憾’一词可以说尽的！”
“如果那个人在，”伏婴师轻声道，“或许魔龙不会败亡得如此迅速。”
九祸一怔。
她知道伏婴师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可她不想听到代表着他的那几个字，不想那抹埋在记忆深深处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努力释怀，她拼命逃避。
她是矛盾的。
而伏婴师的那句话，又像一根针，连根刺进了她的心中，让她在疼痛中察觉到了一个可恶的问题。
——如果是他的话，结果，真的会比较好吗？
尽管她如此努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也终究是不如他吗？
有时候，自尊比爱欲更为重要，哪怕是挟带了仇恨的爱欲。
九祸绷着脸凝视着伏婴师，又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打趣一般地说道：“是他在的话，魔龙不会败亡得‘如此迅速’，那就是‘一般的迅速’咯？”
她心慌了，慌乱之下，玩了一个无聊的文字游戏。
但伏婴师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九祸的文字游戏，反而还顺着九祸的话语往下说了：“如此，一般，只是平凡的语言。平凡的语言却暗含着变数，而变数只掌握在强者手中，魔界的强者是谁，女后比谁都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九祸皱眉：“魔界的强者，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伏婴师说：“这是当然，但能决定变数的，却只有一个人。”
“伏婴师，何必对一个处于沉睡中的人报以不切实际的希望呢？”九祸开始用教训的口吻说话，“不专心于精进自己，却一味期待强者的降临，这，可不是魔的作风啊。”
“追随值得追随的强者，分析现实中的利弊，择其善而从之，这，也是魔的作风。”
九祸说：“所以，你的目的，就是唤醒那个人，让他来统领整个异度魔界？”
伏婴师说：“然也。”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来了，真的会比较好吗？
或许她的路，已走到了尽头，该退下，该放权，把希望与机会留给更适合的人，然后，以一个辅佐者的身份，留名在异度魔界的历史上。
或许这样，才是适合她的道路。
可是这样，真的就比较好吗？
她还有太多渴望没有完成，太多心血没有回报，她不甘也不愿……不甘也不愿自己的价值就这么被否定。
她想，这种事，没有人能甘愿。
如此说来，她的想法，也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想法罢了。
“你退下吧。”
九祸的话语让伏婴师一怔，折扇轻动，他说：“女后……”
九祸说：“如果你的目标止在于说服我，那你可以退下了。你的话，我已不愿再听下去，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
不能就这么放弃，不是吗？
她已经带着异度魔界经历了无数个风风雨雨，她没有死，也没有废，反而越来越成熟，老练，精干，这一切足以说明，她并不比人差，她……并不比他差！
她甚至忍不住想，即使那个人来了，也不见得会做的比她好。
伏婴师一声叹息：“女后还在纠结于过去的事吗？”
九祸神色平静：“过去，我早已释怀，只是我相信，凭我，魔君，你，以及诸多臣属下僚，足以撑起整个异度魔界。”
伏婴师说：“比起言语，行动才能看出真心，女后并未释怀，反而还在逃避。”
九祸猛地抬眼，凌厉的目光射在伏婴师的脸上。
“伏婴师，你此言已是逾越。”
“伏婴师知罪。”
九祸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收起你不切实际的期待吧！那个人的性格，你还不够清楚吗？若他回来，只会让异度魔界更……更糟糕。你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实在是愚蠢了。”
伏婴师说：“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未必不值得报以希望。”
九祸说：“希望这种东西，最好放在自己身上。”
“爱欲是魔的本性，”伏婴师道，“为何女后容得下别人的爱欲，却容不下自己的爱欲？”
这个男人越来越大胆了。
是她把他惯得这样吗？还是……他？
九祸想发怒，又迅速按下了怒火，有些愤怒一旦发出，反而证明了自己的弱小与无用，不是吗？
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所指的别人是？”
伏婴师说：“赦生童子与她，女后与我都清楚。”
九祸突然笑了。
她眼波流转，双眉微蹙，笑容带着讽刺与轻蔑。
她带着这样的笑问伏婴师：“你认为，赦生童子与她之间是爱欲？”
伏婴师说：“男女之情，我知之不多，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伏婴师，在这个世上，母亲永远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人。”九祸说，“而我，正是一名不合格的母亲。”
伏婴师说：“女后是在自谦吗？”
九祸说：“实话实说罢了。你认为赦生童子与她之间是爱欲，我却不这样认为。只因我比你更了解赦生童子，正如同了解我自己。”
“他对她有情，是因为与她在一起时，他可以暂时忘记异度魔界，忘记生而为魔就有的责任与历史，忘记一切冰冷沉重的规则与法条——哼，他忘记了这些事，去往了一个从未去过的新世界。他毕竟还年轻，年轻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伏婴师没有说话。
母亲，果真是最了解孩子的人吗？
“而她对赦生童子有意，原因也非常简单，赦生童子的许诺，是她找回自己的唯一希望……所以，她必须得爱他，她只能去爱他，因为只有他，能带她去往那个世界——那个决定了她的一切的旧世界。哈，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伏婴师轻声说：“这即是魔与人之间的爱？”
“是爱，但又不是爱。他们表面上爱着彼此，但其实真正爱着的，是那个渴望达到，但又迟迟不达的世界……这样虚伪幼稚的爱，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很好奇女后的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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