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月升,赦生童子也没有回来。
赦生道静悄悄,月光在悄然流淌,淌得地上白莹莹亮晶晶,好似一条铺满银锭子的河流。数了一会儿呼吸后,晓玄阖起眼,侧身躺在了地上。她枕着胳膊,腰肢微弯,盖着夜雾般的黑发,脚指甲像十瓣小小的花瓣,每一瓣都抹着淡银红色。
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间,她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息。
这气息不同于修道者的安宁深邃,是激烈而热情的,像火,像冰。火融了冰,冰熄了火,火与冰纠缠交融,滴下清透的水珠。这水珠也是滚烫的,能灼伤人。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眼皮却死耷着,睁不开。
睁不开。
陌生气息覆上了她的身体,裹着她,温暖而厚重。她想把这气息从身上推下来,然而,却只是做了一个又一个推下的梦,梦一个又一个地升起,又接连破碎,成了小小的晶莹的浮沫。
现实中,她动不了。
她喘气,扭动,挣扎,一个幻梦忽地膨胀,炸开,露出狰狞的面目——她梦见长着鳞片的怪物用爪子压住她,尖利的长吻朝她咬来。
晓玄猛然坐起。
背上粘满了冰凉的汗水,眼睛睁开,映进一片白茫茫的月霜。
没有吃人的怪物,也没有被吃的自己。
她四肢完好,衣衫整齐,没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连发带都安稳贴在起伏的胸口,和入睡时一模一样。除了……
除了,身上多出了一件皮袄。
皮制的袄,粘满细碎的绒毛,绣着粗针脚的花纹,花纹张牙舞爪,依稀是一些魔界本土的符咒。皮袄很厚,很重,妥帖地盖在她的身上,暖乎乎得像个小火炉。
这是……赦生童子的皮袄。
晓玄心中五味杂陈。
很奇怪,很莫名,她不知道这个魔的举动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是一种善意?可是热衷于杀戮的魔,对被他们视为猎物的人类表现出善意,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许就和那块肉饼一样,是对待俘虏的习惯罢了。
也许。
晓玄这样想着,抱起了那摊皮袄。
厚厚一堆,又沉又重,魔气凛冽,像抱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抱着它,朝魔气最浓的地方走去。
然后,她看到了一头狼。
这狼巨大无比,毛如树枝,龇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表情很不友好,她之前曾在战场上见过几次,记得是赦生童子的坐骑。蕾什么来着……。狼摊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肚皮处微微鼓起,依稀可以见到一个人的轮廓。
晓玄走近几步,看到只穿里衣、缩在狼肚毛里的赦生童子。
他埋着脸,胳膊抱紧自己的身体,缩成了小小一团。夜晚寒凉,又刮着风,狼兽虽然毛长,但也比不过真正的厚袄子。晓玄蹲下身,看到赦生童子的手指被冻得发青。
也许,不只是对待俘虏的习惯……
修道人不惧寒冷,这个魔物,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
抑或是其实知道,却还是想方设法地对她示好,以在未来的交易谈判中,用这点好意,这点心机,为自己攥取更多利益?
魔心难测,更甚于人。
她摊开皮袄,裹在赦生童子的身上。
皮毛的味道浓洌温暖,乍然散开,连晚间的风都暖了几分。赦生童子轻哼一声,似乎正在做梦。晓玄叹了口气,打算起身离开,身体却一顿。
她的手被拉住了。
赦生童子的掌心处长着厚厚的硬茧,摸着很糙,也很烫,被这样一只手拉着,很不舒服。晓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因为功体被封,抽不动。他的力气是很大的。
一时陷入僵持。
她试着去掰赦生童子的手指,却发现它柔如帛、硬如钢、韧如筋,掰,掰不开,如一把浇了铁汁的锁。她于是发愁了,难道要用牙咬?玄宗的修道者多以琴剑为武器,少数用刀,极少数用拳头,用牙齿还是闻所未闻。
她这个宗门之主,竟要在这种尴尬时刻开天辟地一回。
低头,唇凑上去,在赦生童子的手指上轻轻一点,娇嫩的唇摩挲着苍白指节,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温柔的小吻。对方的五指轻颤一下,又静住,一动也不动,反而握得更紧了。
好像贪嘴的孩童,生怕别人抢走他梦中的零食。
晓玄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疼痛突然到来。
赦生童子轻哼一声,睁开雾蒙蒙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世界,一脸不解。他似乎根本不理解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身边的美人,相握的手,身上的皮袄,沉默的月光——莫非,他现在是在梦中?
这梦却很甘美。
左手乍然一冷,是赦生童子放开了那只紧握着的手,他半支着身体,迎着白森森冷盈盈的月光,看晓玄。
他不说话,不动作,面无表情,让晓玄十分茫然。
她理了理裙子,直起身,要走。
“别走。”
就算在梦中,他也只能这样看着她吗?
这梦很美,也很冷。
晓玄顿住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回头,看一看他,看一看这个奇怪的魔物,可是她没有。她熟悉魔,魔的声音是嘶哑的,其表达的内容,百分之九十不过是妄语与幻想,百分之十是带着血腥味的**。这些东西她并不喜欢。
因为不喜欢,所以,也不愿回头。
她找了一株衰老的树,在枝桠的遮掩下,闭上眼,慢慢睡去了。碧色裙摆、衣带、环佩一起垂落下来,垂在雪白的足上,那十瓣小小的红花瓣浸在月光里,像浸在了一条铺着细砂的清澈的河里。
赦生童子凝望晓玄。
他的梦苍白而美丽,真实得让人心痛。他不喜欢这个梦,可他又很清醒地知道,或许现实比梦境还要苍白,还要让人心痛。
他总是清醒的。
赦生童子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依稀中,有人踩着轻盈的步子,走近了他。他想抓住那人的手,不放手,不分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害羞了。可那人却逃得很快,快到他没有机会。毕竟,他并不精于速度,他所有的,只是力量罢了。
最后,他黯然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内,还残留着温暖的体温。
是她的体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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