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的来路，遍地浮尸，生灵涂炭。
三年前随那位西巡所到达过的地方，全都化为一片焦土，无一幸免。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我轻轻扯了扯身后人的衣袖，将闭眼假寐的人唤醒：“师哥。”
他睁开了眼，随我手指的方向往外看，不远处风沙筑起的山坡上有一具瘦瘦小小的尸骸。而尸骸之上是一具大一点的尸骸，它的背上插了一把长长的枪。那道亮光就是长枪的反光。
饶是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色，我仍旧做不到像他那样面无表情，也做不到像那位至高无上者那般无情。
我认出来了那是谁，几年前我们有幸讨过那家人的一壶茶。母亲剽悍飒爽，儿子善良能干。
他们都死了。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并非表面上那样毫无波动，我称不上最了解他的那一个，也是第二了解他的那一个。我闷闷靠在他胸前，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地方，安静听着他强稳的心跳。
过了许久，我还是不安，与他十指相扣，他伤得很重，我不敢抱他，这样就很好了。
“应儿。”他低低地唤，用力握住我的手：“别怕。”
我撒谎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哪有什么摇头的必要，方才我将他唤醒，也不过是害怕他就此睡去，再也不醒过来看我。
“只是有一点，现在不怕了。”
没有他的世界我该怎么办？
我从来没有想过。
近在咫尺的那道伤明明已经伤到了内骨，他竟瞒了我一夜。我气得想笑，更是忍不住想哭。可我连哭也不会哭，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过去二十几载，我几乎不曾掉过眼泪。
从前在鬼谷他纵容我，爱护我，正大光明地袒护我，成婚以后纵使再低调，他时不时偏袒的态度也震惊了很多人。
就连那位也曾酒后笑言：“盖卿这般，真是难得。”而我在一旁坐着，直愣愣盯着他的脸发呆。
难得吗？
不难得，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是我眼瞎。
天黑了，我掀开车帘扶着他下车。动静不免有些大，还没来得及回头，腰上就冒出两只软软的小手。
“娘，到家了吗？”
声音同样软乎乎，一听就还没睡醒。我摸摸她睡得乱七八糟的脑袋：“还没有，今晚先在这里歇息。”
她揉揉睡眼惺忪的小脸，一手牵着我，一手习惯性往后探，没几下就探到了人：“哥哥，哥哥......”
永远活力满满的声音应声而来：“兰儿，哥哥在这呢！”
方才在车里睡得四仰八叉的男孩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抓住盖兰，牵着她走到我身边，笑嘻嘻叫了声：“妈妈。”
我将一家人带进这间临时发现的茅草屋里，然后出去安顿好马车，回来的时候夕阳正沉沉落下，没入黄土无声无息，我就这么看着它消失在天际线，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我有些多愁善感，从前总是有人拿这点嘲讽我。
好香，谁又在烤山鸡？
果然是天明。
“妈妈，这是我烤的最最最香的烤鸡，给你吃！”
他手里都是黏糊糊的香油，闻起来倒真的很馋胃口。我接过：“谢谢天明。”
旁边妹妹已经吃得形象全无，我刚给她擦干净脸，下一刻又沾上许许多多的蘸料，好像永远擦不干净。我有些纳闷：“也不知道像谁。”
一直安安静静打坐的人发出低低的笑：“你小时候也是这般。”
“我哪有。”
虽说打坐时候不能打扰，但他刚被天明一通“教育”，如今也没多大心思再继续了，就握住我的手静静看着两个孩子在那打闹。
“其实，不管在哪里......”我对他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他没有说话，紧握的双手久久没有松开。
今晚的月光和半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那晚我在城外等候他的间隙，也曾抬头见过这样好的月光。
或许还要久一些，还要再久一些。
往事不堪回首，说来徒增伤心。
我总是对不住他。
“师哥，你睡了吗？”
他微微摇头，我给孩子们盖好小被子，盖兰被天明带得睡没睡相。仔细探查了周围，安顿好一切后回到他身边，扯过我从咸阳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大衣盖在我们身上，方才给他换了药，要避开那处箭伤。
我对他说：“师傅要是在这里，肯定会夸我医术精进了好多。”
他道：“何止，鬼谷医术，你继承得最好。”
我说：“那都是因为我学不会纵横呀，练一个废一个，怕我走火入魔，师傅才不许我学武。”
他道：“武术方面，应儿学得很好了。”
我笑：“那下次对练，你不要一边说我很厉害，一边打飞我的剑，很伤自尊的。”
他低头笑了，颔首应允我：“好。”
我吸吸鼻子，脑袋蹭着他的脖颈，有点像我们小时候一起养过的小兔子：“回去后我们住在山外头，不跟卫庄抢地盘。我们开家店吧，卖兵器，卖木雕，天明如果想卖烤鸡那就卖，我们能过上普通人家的生活。”
我道：“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国仇家恨，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呀。”
他没有说话，我没有期望他的回答。这样的话我说了太多太多，只是更加努力地靠近他，睁着眼过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了，第一缕阳光映照到脸上，我不适应地闭了眼。本打算适应了再睁开，雾蒙蒙里忽然蒙上一道阴影，隔开了刺眼的日出，让我不那么难受。想抬手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一整晚都没有分开。
就这一瞬间，心里忽然不难过了。
他有他的理想，他有他的天下，他有他的世道。
我只是一只小鸟，栖息在名为盖聂的梧桐树上。
他去哪我去哪。
赵应会追随盖聂去往任何地方。
十年前他从韩国救我出火海的那一刻起，这份决心就不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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