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昼蜷缩在基地那个她最熟悉的角落,一片稀薄的、从高窗滤下的灰色光线恰好笼罩着她,像一座无形的囚笼,也像一处可怜的庇护所。
她膝头摊开着的是库洛洛上次来访时留下的一部古籍,书页是干枯秋叶般的焦黄色,边缘卷曲脆弱,仿佛一触即碎,散发着纸张、墨水与某种淡淡霉味混合的涩香。它记载着某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王朝,如何将国运与君王的生死,荒诞地寄托于遥远星辰冰冷而既定的轨迹。
文字艰深晦涩,如同布满荆棘的迷宫,她却读得异常专注,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繁复的字符——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的渴求,仿佛这些沉默古老的符号,能够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阻挡她脑海中那片令人恐慌的、关乎过去与未来的巨大空白。唯有将全部意识沉入这由他人思想构筑的堡垒,那无处不在的、被窥视与被囚禁的窒息感,才能得到片刻的、自欺欺人的喘息。
玛奇坐在不远处,一个既能掌控全局又能随时介入的位置。冰蓝色的眼眸半阖,指尖缠绕着几乎看不见的念线,维持着笼罩整个基地的、精密而冰冷的“圆”。她的存在如同一块浸在万载寒潭中的玉石,沉默、剔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坚不可摧的硬度。
幻昼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看守,甚至从这恒定不变的冰冷姿态中,扭曲地滋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至少,玛奇的存在是稳定且可预测的,在这片充斥着未知与危险的混沌中,是唯一清晰、固定的锚点。
突然,玛奇指尖那几乎永恒的、富有微妙韵律的律动,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寂静。
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紧绷的寂静,如同拉满的弓弦,骤然降临。
几乎在同一时刻,基地那扇厚重、由粗糙金属板拼凑而成、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门外,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是金属被非人力量强行撕裂、扭曲时发出的、足以刮擦耳膜的刺耳尖啸!
幻昼猛地从故纸堆的迷宫中惊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粘湿的鬼手骤然攥紧,疯狂地收缩、抽搐。恐惧——那种深植于骨髓、源自记忆废墟最深处、几乎成为她一部分本能的恐惧——如同决堤的冰潮,瞬间攫住了她全身每一个细胞。
她下意识地将那本厚重的古籍如同盾牌般紧紧抱在胸前,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成最原始的防御姿态,雾蓝色的眼眸因极度惊恐而睁大,瞳孔紧缩,死死地望向那烟尘弥漫、声响爆发的源头,仿佛那里正有择人而噬的巨兽破笼而出。
"啧。"芬克斯咂了下舌,从那张弹簧外露的破旧沙发上懒洋洋地起身,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浮现出一种百无聊赖终于被打破的、带着残忍意味的兴奋,"又是哪群闻着味儿找来的、不知死活的苍蝇?嫌命长吗?"
信长的手已经按在了从不离身的刀柄上,指节因蓄势待发而微微发白,嘴角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嗜血的弧度:"正好,筋骨都快要生锈了。就拿他们活动一下。"
富兰克林庞大的身躯如同沉默的山峦般缓缓立起,无言地挡在了通往基地更深处的通道前,声音低沉如雷:"小滴,准备清理。"
"好的,富兰克林。"小滴推了推她厚厚的圆眼镜,那造型奇特的凸眼鱼吸尘器已然具现在手中,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杀戮,而是日常的洒扫庭除。
而库洛洛,不知何时已从光线幽暗的里间悄无声息地踱出。他站在相对靠后的阴影里,身形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从破损大门透入的、混杂着尘埃的浑浊光线下。
他的神情平静得宛如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略显嘈杂的戏剧。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优先落在被暴力破坏的大门和涌入的入侵者身上,而是先轻飘飘地、带着某种评估意味地扫过蜷缩在角落、惊惧失措如同待宰羔羊的幻昼,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尽收眼底,仿佛在确认某种实验品的反应,这才慢悠悠地转向门口那片骤然爆发的混乱。
烟尘如肮脏的瘴气般翻滚弥漫,几十道身着统一深色作战服、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冲破烟幕。他们手中的武器在基地昏聩的光线下泛着制式化的冷硬光泽,显然不是寻常的、为财而来的乌合之众,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经过严格训练的狩猎者。
"幻影旅团!"为首的壮汉声音嘶哑地怒吼,如同砂纸摩擦着金属,在空旷的基地四壁碰撞出狰狞的回响,"交出'那个东西'!否则,这里就是你们所有人的坟墓!"
幻昼的呼吸骤然停滞,肺部像被瞬间抽空。"那个东西"?是指……什么?是指母亲留下的“万诗典”?还是指……她本身?这些面目模糊、散发着血腥气的人,是冲着她来的?一种无端的、沉重的负罪感,混合着更深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灭顶而来。
然而,旅团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漫不经心。
"哈?"芬克斯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原地模糊了一下,下一刻,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冲在最前方的袭击者身侧。"想要东西?"他的话语伴随着简单直接、毫无花哨挥出的拳头,甚至没有动用他标志性的念能力,仅仅是最基础的、包裹着浓厚“坚”的硬拳。"就凭你们这种杂碎?也配?"
袭击者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瞳孔中倒映出的拳头已轰然印在他的胸腔。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如同爆竹般炸响,那壮硕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后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斑驳的墙壁上,绽开一朵凄艳而狰狞的血花后,才软软地滑落在地,再无生机。
信长的长刀在同一时刻已然出鞘。刀光如冷月泻地,又如疾风骤雨,仅仅是一闪而逝的凛冽寒芒。两名试图从侧翼包抄、身形敏捷的袭击者动作瞬间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下一秒,他们的脖颈上缓缓浮现出一道极细的血线,随即,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般汹涌而出,溅射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富兰克林抬起他那双异于常人的大手,十指如同致命的枪管般张开。下一刻,密集如暴雨、蕴含着恐怖破坏力的念弹倾泻而出,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幸存的袭击者脸上瞬间爬满了惊骇欲绝的神色,狼狈不堪地寻找着脆弱的掩体。然而,那些念弹仿佛拥有生命,轻易地撕裂了木箱、锈蚀的机器残骸,精准无比地贯穿血肉之躯。惨叫声、□□被撕裂的闷响、念弹撞击物体的爆炸声……共同奏响了一曲短暂而残酷的死亡协奏曲。
小滴安静地跟在富兰克林庞大的身躯后方,凸眼鱼吸尘器发出满足而欢快的嗡鸣,如同最忠实的清道夫,高效地吞噬着飞溅的鲜血、破碎的肢体、散落的武器碎片以及门扉的残骸。它所过之处,地面迅速恢复光洁,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贪婪的抹布,正将这场血腥风暴留下的所有痕迹迅速而彻底地擦拭干净,只留下那股越来越浓、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顽固地徘徊在空气中,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这场单方面的、高效到令人发指的屠杀,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加迅速。
从袭击者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到他们变成一地需要被清理的、失去生命的肉块与残骸,整个过程,短暂得不超过一分钟。旅团的成员甚至没有全员出手——飞坦始终蜷在更深的阴影里,金色的瞳孔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嘴角下撇,似乎觉得这种层次的对手,连让他起身的兴趣都欠奉;派克诺妲守在库洛洛身侧不远,那柄造型奇特的念枪已具现在手中,枪口幽暗,但她始终平静地站着,没有找到需要她扣动扳机的理由。
幻昼全程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大脑因过度冲击而一片空白。她见过死亡——在那些支离破碎、如同血色玻璃碎片的噩梦深处,有炽热灼人的火焰,有凄厉到撕裂耳膜的惨叫,有浓得化不开、粘稠得如同沼泽的血色。但如此近距离地、清醒地目睹一场如此高效、如此冷酷、如同工厂流水线清理不合格产品般的机械化杀戮,还是第一次。
旅团此刻展现出的力量,远远超出了她贫瘠想象力所能勾勒的边界。那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近乎非人的暴力美学,不带任何情绪,只有绝对的力量碾压。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相击,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就在这时,库洛洛动了。
他缓步穿过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尘埃的污浊空气,步履从容,如同漫步在自家花园。他精准地绕开地上尚未被凸眼鱼完全吞噬的、暗红色的粘稠血渍,径直走向依旧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幻昼。他的脚步声在骤然降临的、死寂般的基地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冰冷的计时器,敲打在幻昼疯狂鼓动的心弦上。
他在幻昼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与她处于同一高度,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带来的压迫感。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恰到好处地阻隔了她望向那片血腥狼藉现场的视线,将所有的残酷与死亡,都隔绝在他的身影之后。
"吓到了吗?"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刻意揉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听起来如同关切般的情绪,与他身后正在进行的、冷漠高效的清理工作,形成了某种诡异而扭曲的对比,愈发令人不安。
幻昼喉咙哽咽,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她只是下意识地、用力地点头,雾蓝色的眼眸里盈满了未经掩饰的、几乎要溢出的惊恐与茫然,像一只被猎枪巨响吓坏了的幼兽。
库洛洛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麻痹——的力量。"不必害怕。"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刚才在他眼前被摧毁的,真的只是几只嗡嗡作响、烦人而又微不足道的虫豸。"只是些觊觎不属于自己东西的鬣狗,总是清理不干净,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一批。"
他的目光落在幻昼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更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仿佛在分享一个至关重要的、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看到了吗?幻昼。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无休止的贪婪、最原始的暴力和你无法理解的、毫无意义的争夺。"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试图凿开她心灵的防线。
"他们想要找到你,抓住你,不是因为你‘幻昼’是谁,不是因为你本身的存在,仅仅是因为你可能代表的、某种他们想象中的‘价值’。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你,或者更糟……利用你,直到榨干你最后一丝用处。"
他的话语,像一条条冰冷而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幻昼因极度恐惧而毫不设防、脆弱不堪的心灵土壤。
"但是在这里,"库洛洛的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肯定,"你是安全的。因为我们是‘强’的。绝对的‘强’。"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擦拭刀锋的信长、扭动脖颈的芬克斯以及沉默的富兰克林和小滴,最后重新落回幻昼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祇般的傲慢与自信。
"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夺走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行。包括你。我们会保护你,幻昼,让你远离那些……来自外界的、不必要的危险和纷扰。这里是你的避风港。"
"保护"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在这个刚刚被血腥洗礼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显得如此荒谬、如此讽刺、如此扭曲。然而,对于一个记忆破碎、内心充满巨大空洞、长期处于恐惧之中、极度渴望抓住任何一根浮木的少女来说,这扭曲的承诺,却有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幻昼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穿。库洛洛的眼睛里,盛着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的了然,和一种源于绝对力量的、令人窒息的自信。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旅团成员如鬼魅般的身影、那碾压性的、非人的力量,又对比着袭击者们如同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的惨状。
外部世界……竟是如此危险、如此残酷吗?充满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为掠夺和毁灭而存在的敌人?
而这里……这个冰冷的基地,这些危险的蜘蛛,虽然充斥着令人不安甚至恐惧的气息,却拥有着能够轻易粉碎一切外界危险的力量?
库洛洛先生……他此刻的话语,他提供的“庇护”,难道……真的是在保护她吗?
复杂而混乱的情绪在她稚嫩却已饱经创伤的胸中剧烈地翻涌、碰撞。原始的恐惧并未消退,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却奇异地开始混合进一丝扭曲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以及对眼前这个强大到令人战栗、却又在此刻展现出某种“温柔”假面的男人的、更深层、更牢固的心理依赖。这依赖,如同沼泽,让她下沉,却又给她一种畸形的安全感。
她无意识地更加用力抱紧膝头那本硬壳的古籍,坚硬的封面硌得她生疼,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她的指尖又一次习惯性地、带着颤抖摩挲着别在领口的雾蓝色发卡,想从这唯一与失落过去相连的色彩和触感中寻求一丝慰藉与力量,却发现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刺骨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冰凉。
库洛洛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那姿态,如同一位兄长安抚受惊的妹妹,充满了伪装的温情。"把书看完吧。"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这些琐事,不需要你操心。"
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番充满暗示与引导的对话,以及眼前这血腥的场面,都只是无足轻重、转眼即忘的日常插曲。玛奇已不知何时坐回了原位,继续摆弄着她指尖那无形的念线,冰封般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小滴的凸眼鱼发出最后一声满足的、如同饱嗝般的吞咽声,基地的地面已光洁如初,除了那扇彻底报废、扭曲变形的门扉残骸,以及空气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几乎找不到这里在几分钟前刚经历了一场残酷屠杀的任何证据。
只有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和幻昼心中那棵被库洛洛亲手种下的、名为“外界即绝对危险,旅团即相对安全”的毒株,在这片死寂的、扭曲的土壤里,汲取着恐惧与依赖的养料,悄然生长,盘根错节,即将缠绕住她所有的判断与未来。
幻昼重新低下头,试图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摊开的书页上,但那些原本熟悉的、古老的字符仿佛都活了过来,在她眼前疯狂地跳动、扭曲,化作了芬克斯冷酷残忍的拳影、信长凛冽无情的刀光、富兰克林沉默倾泻的念弹,以及……库洛洛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灵魂的、带着温柔假面的黑眸。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的寒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但在这令人绝望的寒冷中心,却又有一点诡异的、依附于绝对强大存在的、扭曲的暖意,正在恐惧与迷茫的土壤深处,违背她残余的意志,悄然绽放出罪恶而脆弱的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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