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016 离别
真在下午三点到家。乾已离开多时,起居室里最后只剩下立惠倒在沙发上,瞪着昏暗的天花板独自发呆。清夏耐不住寂寞,拿起球拍在庭院里就开始了自主练习,一副不浑身大汗就不罢休的架势。她们之间反而鲜少交流,躺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只能听见庭院里传来的砰砰的击球声。看过去时,甚至连清夏的影子都看不见。
那是自然嘛,毕竟正是烈日当头。
在等到真回家后,她们开始被无穷无尽的事务缠绕。由于真坚持要在家里送走贺治,因此,法事的一切都需要在家里布置。和真一起回来的年长师父还带着个青涩的小和尚,真去给剩余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传递噩耗,立惠和清夏则一言不发地跟在寡言的和尚们身后来回奔走。难缠的父亲家的亲戚已启程、才收到消息的母亲家的亲戚忧心忡忡地再三追问,然后再是比较亲密的两三位朋友,在这之后,真抱着大大的相簿找到了在杂物间里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和自己一起挑选贺治的遗照。笑着的比较好?还是严肃的好?爸爸的话,可能希望氛围都轻松一些吧——因为清夏的这句话,最后挑选出来的,便是四人一起去花火大会时,在鸟居下的合影。上面的贺治较今年轻好几岁,神情舒缓,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没什么锐气,没什么棱角,柔和得几乎都快融化在灿烂的阳光中。
“那就这张吧。”
“就这张了。”
贺治的那一块最后在冲洗店里被放大,冲印了出来,摆在了房间的正中央。所有来上香的亲朋都感叹,“真是一张好照片。”“至少希望他在天上还是这样微笑着吧?”“五十岚先生一直都是以这样令人安心的态度站在我们身边的。”“多好的人啊,”守夜时,姥姥擦着相框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直到玻璃面噌亮,直到反光将贺治的整张脸都淹没了,“真是上天都嫉妒了……”
难缠的父族的亲戚在仪式前一天的下午来过一次,在颐指气使的说教了一番后就离开了,甚至连守夜都无一人露面,一副对不知究竟谁摆脸色的态度。他们自鸟取远道而来,在贺治逃离后的十多年二十年里,因为贺治的抵抗而放弃了将手伸进东京的五十岚家中。然而在贺治一去世,他们立刻盛气凌人地登场,好像就短短几小时内就想要将一切都夺过去。很过分吧?为什么能这么厚脸皮?在真客气地下逐客令、将他们送走后,清夏对着姥姥抱怨连连。
后来还发生了更过分的事情。据说他们在葬礼仪式上大闹一场,以贺治的大哥正为首,说尽风凉话后,最后夺走了贺治的骨灰。但是那就是其他的故事了,是立惠没有参与的故事。
她在葬礼前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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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和告别式是在贺治去世后的第四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立惠就醒了。看时间,不过才五点出头,在往常她应该正在熟睡。只是今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静心聆听,但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切都在沉睡,包括小鸟,包括电器,包括管道。除了立惠外,这个家里还醒着的只有仿若活物的惊鹿,发出一阵阵叩击声。她悄悄打开了门,坐在檐廊上,注视着水雾缭绕的小水池。侧过头去,便看见清夏的房间依旧一片黑暗。
虽然知道自己的这个行为太过任性,但没经过太多思考,在又回到了房间里后,随便收拾了一些出门要带的东西,立惠换了套衣服,悄悄溜出了门。出门前,她想了想,又在清夏的门缝里压了一张便签纸。十月初的清晨,空气里已经渐有冷意。薄外套尚且避风,但在冷风穿过没被短发遮住的脖子时,寒意顺着领口直线而下。她打了个喷嚏,将衣领拉到最高。
出门时,便能看见贴在门外的告示和花束。黑白的布条簇拥大门,绵延不断,直深入房屋内部。“五十岚贺治”——她避开了这几个字,低下头,匆匆朝前走。车库里两辆车并排拥挤,一辆是真平时开的丰田,一辆是真前天从工地开回来的贺治的爱车。黑色的越野车斜着将车库占据大半,一看便是不常开这辆车的真的手笔。再朝前走,是立花家的房子。和周围其他邻居一样,立花宅也在清晨的蒙蒙雾气中一派沉静;她不自觉在门牌前停下脚步,望着黑漆漆的每一个窗户。直到其中一扇突然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后,她才如梦初醒,像是怕被谁发现,逃似也的离开了。
虽说是逃出来了,但是到底该去哪里,立惠毫无想法。脚下却一刻不停歇,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搭上了去学校的电车。
不过才四天没去学校,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就已经稍显陌生。但也或许是因为立惠从未见过凌晨的街景,所以才觉得一切都新鲜。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乘客;坐在角落里的高中女生穿着立惠不认识的校服,对面穿着套装的中年人满脸疲倦。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没吃早饭。
待会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吧。
学校离家不算远。没几分钟,电车到站,她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朝学校走去,原以为此时应该没什么人,一路上却也见到了不少学生。基本都是运动社团的学生,背着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背包,手里拿着形形色色的球体。买了早餐后就去其他地方吧。站在坡道前的树下时,她做出打算,有些心神不宁。
还是在遇见认识的人之前赶紧离开这附近吧。
然而,在推开便利店的门时,她就和乾对上了视线。
他手里拿着一瓶牛奶,另一只手里则是惯例的笔记本。被“欢迎光临”的声音吸引后,他看向了正准备走进便利店的一脸错愕的立惠——然后,甚至都没来得及把手上未结账的牛奶放下,快步上前抓住了准备溜走的立惠的衣领后襟。“立惠,你怎么在这里?”他难得有些稳不住情绪,“今天不是……”
不对,不是在这里说的话题。
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再度回到了平时的状态。“我们换个地方吧。”他将牛奶塞回了出来追账的店员手里。
-
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后,乾将刚刚一起结账的立惠的早餐递了过去。“……谢谢。”她将还有些凉手的牛奶放在了椅子上,撕开了奶油面包的包装袋,“没有社团活动了,怎么乾君还是这么早就到学校来?”
她稍微假装了一点精气神出来,想避免被察觉到什么异常——虽然她此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是最大的异常。大概是意识到了她的想法,乾瞥了她一眼。“毕竟是备考生了。”一边说着,像是为了佐证说法一样,他一边弓起腰、稍微舒展了一下腰背。长手长脚伸出去,像是一只大猫。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的立惠露出了微微笑容,继续说着不相关的话题。“但是直升的话,对乾君来讲轻轻松松吧?”她说,“是直升吧?”
“嗯,直升。好歹也是备考生,也准备稍微做出一点样子来。”
立惠,你也是直升吧?他问。
嗯,直升。她用和刚才时乾一样的话回答,也学着乾的样子把腿伸了出去,盯着手里面包。有短暂的冷场,因此,在那一瞬间,远处晨练青年跑步时带来的风声清晰可闻。她眨了眨眼睛,想将氛围拉回去。“既然是备考生,怎么今天还翘课?”她晃了晃脚尖,“我也要回去了,乾君也早点去自习吧……”
虽然前半句完全是骗人的话。
乾却没有回答。跑步声越来越远,此时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几声远远的狗吠;怎么了吗?她转回头去,歪着头看着一言不发的乾。他的目光向上——向下——看着草丛后的喷泉——直到最后,才落到了立惠的身上。“因为,”似乎是在斟酌遣词,他的目光也放在了立惠手中的包装袋上,“我在担心你。”
“……我?”
她望着乾。目光笔直的和他的目光相遇,她望向乾的时候,乾也正看着她。风声沙沙作响,喷泉水声哗哗,她的注意力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却又只看得见面前乾绿色的双眼;啪嗒,啪嗒,眨眼的时候,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底的泪水顺着镜片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也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而移开了视线。“……抱歉。”她摘下眼镜,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我逃跑了。”她说,没头没脑的开了口,又连忙补充,“我在仪式前就逃走了。”
很坏吧?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孩子,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呢喃着,她的泪水扑朔。牛奶瓶上的水珠顺着瓶身滑落,椅面被打湿一片,从木条间缝隙滴落时仿佛小溪。空瘪了的包装袋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用手指按了下去,才勉强不让它从手中溜走。“在这个明明是大家都忙得不得了的时候……”她抽泣了一下,自嘲般的露出笑容,“为什么就一声不吭地逃走了呢?”
为什么呢?
到最后,乾也没能说出安慰的话来。在这个时候又该说些什么呢?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在自己的立场上,到底说些什么才是得体的?没有范本、没有经验、没有参考,因此直到最后他都一言不发,只是用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掺杂了怎样感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在哭泣。垂着头,看不见脸,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颜色逐渐加深的木质椅面。甚至连手帕都递不出去,明明就在手中,但直到将手心的汗都全部吸干殆尽,手帕都依旧还被紧紧攥在手里。
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摇摇欲坠,最后在镜片上晕染开来。离自己很近,低下头的时候,发顶的毛绒绒几乎都快要冲到他的鼻子下了;但是,哪怕是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她的肩当作安慰,却都没法做到。他浑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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