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 1 盛夏
从高一开始交往起,乾就发现,每到盂兰盆节期间,立惠就会消失几天。
倒也不是完全失联。会回消息、能接电话,至少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会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回父亲老家祭拜父亲了。当然,这个答案本身足够清晰,但是乾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故事被她掩盖了下去。
立惠已故的父亲来自鸟取,家族是鸟取市近几代大热的政治家庭,祖父与大伯都曾任和现任市议员。因此,他们的掌控欲都非常强。这都是乾从清夏口中得知的信息,再多的她也不愿多说,只是说“合适的时候姐姐会告诉前辈的”。
这句话的威慑力很高,仅此一句,就让乾打消了念头。诚然,乾对于别人掩藏的东西怀有极高的兴趣,但是毕竟对象是立惠,因而谨慎了不少。这个时候100%需要选择尊重,他难得地下了定论。只是,虽然是这样决定的,但是乾也必须要承认,他做过许多猜想来寻找让立惠提前“合适的时候”的可能性变大的方法,只是都未付诸于行动。只能等待的时光是痛苦的,但是这个痛苦是自找的,乾也明白。
而这个“合适的时候”,在两人大一的时候才姗姗而来。
“贞治君,八月中旬的时候你有空吗?想拜托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就是可能稍微有些麻烦。啊,如果察觉到了麻烦的话拒绝也是没关系的,我完全可以理解!”
在大一暑假刚开始的某一天、两人正在乾租住的公寓里分别学习的时候,立惠突然这样开口说,又双手合十做出了拜托的动作,表情十分诚恳。她在这个时候久违地用上了非常客气又迂回的表述,虽然在这个暑假,两人就将迎来交往第四年的纪念日了。
“是什么事情?”乾注意到了她的说辞里那个让人感兴趣的时间,而立刻推测80%是盂兰盆节的事。会是什么事情?短短几秒,他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最近在立惠身边发生的事——她自己和以往几年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清夏在这个暑假将参加她最后一次冲击职网的预选赛。
会和这个有关吗?
只是事发突然,毕竟是没有万全准备的事,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推了推眼镜,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但是立惠立刻就看穿了他。“明明贞治君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她嘟囔着,看起来很别扭的样子,“就是盂兰盆节去鸟取的事情……清夏这段时间必须要集中所有注意力冲击比赛,不能去。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是失败的话,就只能临时抱佛脚去准备大学入检考了……”
“那为什么要我去?”
“哎呀。”
立惠叹了口气,叹气声里的无奈和空调风一起消失在了排气声里。她的眼睛亮亮的,脸颊别到一边去的时候,嘴又撅得老高。“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大伯母替我们安排好了行程买好了机票,因此,我和清夏必须去不可……今年我想说辞我们先去大阪的妈妈的老家,再从大阪出发自驾去鸟取。”立惠说,或许是仅仅是提起这件事就觉得疲惫,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我有驾照,可以当作借口,所以是能行得通的。所以,就想麻烦贞治君……”
她话没有说完就再次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好像觉得这实在是一件麻烦事,而格外心怀愧疚。即便是两人已经认识七年、交往也已经四年,她不喜欢麻烦他的性格特质也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他并不准备傲慢地要求她学会依靠自己。
“我没问题。”
乾一口答应了下来。合宿早在七月底就会结束,假期剩下的时间他原本是计划完善从去年起就开始做的网站项目。项目并不着急时间,眼下还是立惠的事情更重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立惠分了好几次才将鸟取五十岚家的事情讲清楚了。贺治出生在传统的老式家族,旧贵族的父亲芳树在战后转为议员,作为当地的统治者、家里的君主存在。然而,新一代的思想与旧习俗碰撞,前面几个孩子还能忍耐,最年幼的贺治作为新时代的浪潮,多次与芳树发生冲突,更是在大学时先斩后奏考上了东京的大学,扬言再也不会回到鸟取。
后来,贺治又在东京结婚生子,如他离开深色的庭院时所说,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只在结婚时发去电报。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小儿子贺治上京的父亲芳树更是不满意他娶的妻子真,在真入籍的时候扬言“从此就和我们断绝关系”,在立惠和清夏出生后也从未拜访过。但却在四年前贺治意外身亡时,他带着子女大摇大摆地趁着剩下的女眷六神无主之际,堂而皇之地带走了贺治的遗像还和骨灰,扬言“五十岚家的儿子只能葬在鸟取”。他放言,今后只许立惠和清夏两人在盂兰盆节时前来参拜,真不许一同前往。立惠和清夏也不可不去,若是一次不去,从此以后永远不能再踏进五十岚家的门。
“这种事情真的很无理。”立惠在讲述的时候无力地反驳,“就和平时一样,将爸爸的其他照片放在家中做形式其实就没问题了,但是妈妈因为太思念他了,无论如何都想要让我们每年都将这样的思念带到他的身边去,所以……”
“没办法,这种也是常有的事。”乾立刻在此时表示了理解,采用了常用的话术,“只是,确实有点麻烦。”
“对吧?平时还好,主要是这次清夏情况特殊。”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在八月十日的时候,两人还是出发前往大阪了。下午乘坐飞机到达大阪市、休息一晚后再租车前往鸟取市,回程也相同,这是两人的路程安排。来回的费用立惠都要求由她来承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心里的不安一样。
而等到两人终于到达鸟取市城郊的五十岚宅时,已经是八月十一日的午后了。
经过长途旅途的跋涉,立惠已经有些疲倦了。她不擅长长时间辗转于交通工具间,即便一开始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而选择了先在大阪休息一晚,在最后看到五十岚宅前的名匾时,她还是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再逆着落入车内的过于明亮的阳光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开始抱怨这辆车略显糟糕的冷气系统。“没办法,毕竟现在的室外温度是35℃。”乾看了眼自己的运动手环,“又是黑色的车。”
他们在宅门前停下了车。即便是在半个小时之前立惠就已经与她的祖母通过电话,表示将会到达,但没有任何人在大门处迎接,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打开。去按门铃吧?一边这样说着,乾一边解开安全带,想要打开车门下车去。立惠按住了他,象征性地凑到他的脸颊边亲了亲。
“还是我去吧。”她捏了捏乾的手指,“要是在开门之前就发现了不对劲,说不定我们就要在这里打道回府了。”
立惠解开了安全带,拉开了车门。热浪扑面而来,在冷热交替下她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搓了搓手臂上被闷热的空气逼出的一整片的鸡皮疙瘩。还残留在身上的冷气紧贴着皮肤,在高温下全都变成了没什么温度的水珠,紧密地缠绕在她的皮肤上。她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滚烫的温泉水里划水一样费劲,等到终于走到能够到门铃的地方的时候,她一手在眼前遮住了刺眼的午后的阳光,一手湿哒哒地摁下了门铃。几秒后,可视系统的屏幕上就出现了大伯——正的秘书兼夫人兰花的脸。乾摇下了一半车窗,只听到了她故作热络的声音。“啊,是立惠到了啊?”她装出了一副亲热的样子,“稍等,我马上给你们开门。”
兰花挂断了电话,几秒后,宅门被智能系统缓缓打开。立惠钻进车内的时候被冷空气又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再打了几个喷嚏。“直接开进去吧。”她一边擤鼻涕,一边指挥乾把车往里开。
鸟取的五十岚宅和洋兼并,主体是传统的和宅,庭院却是一派西洋风光,堆满了各式造型的花艺。小巧的停车场里还剩下最后一个空位,从此处,一眼就能清晰看见半掩着的玄关处的鞋柜的一角。空荡荡的水泥地面反射着刺眼的盛夏的阳光,乾不得不再调整了一下反光板,才顺利将车停到了这唯一一个空位里。车辆停下时带来的后坐力让车身一晃,而在这时,两人才发现,停车位旁小亭子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短发长裤的女人。那是立惠的大伯母兰花,从外表来看,和乾事先调查过得知的一样,是个精明的人。
他率先推开驾驶席的门。兰花在看见推开车门探头而出的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吊起眉梢,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请出去。在等到只有立惠钻出车后,她惊愕的表情逐渐变成了然——“清夏没来吗?”在立惠戴上遮阳帽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问,“这位是从哪里找的帮手?”
“我是……”
乾在之前收集过五十岚家所有公开露过面的成员的资料。兰花是她丈夫的秘书,比起丈夫来性格更果断铁血,无论对谁都毫不客气。因此,他下意识地就想先将矛盾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但刚开了个口,就被立惠拦了下来。“这是我的恋人,乾贞治君。”她回答,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像是依旧沉浸在长途旅途的疲惫中,“清夏有很重要的比赛要准备……实在没办法来了。”
“什么比赛能比祭奠父亲还重要?”这还真了不得——兰花讥讽地笑了一声,“规矩就是规矩,一开始接受了就别途中变卦。不过,因为来的是立惠你,我想说不定父亲会更苛刻。”
立惠没回答。
这并不是乾一个外人能插嘴的场合。但是,他还是试着打破局面。“不如我们进屋里去聊吧?”他上前一步隔在了两人中间,又将准备好的茶具礼物递了过去,“突然上门叨扰,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物,希望兰花女士您不要介意。”
或许是没想到乾会在这个时候递来,兰花略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人的身份不是胡诌。她硬邦邦地接过了茶具礼盒,皱着眉草草看了一眼后,才将放在立惠身上的视线移开,朝玄关走去。立惠压了压帽檐跟在她的身后,又在改为和乾并肩而行时握住了他的手腕。
“没事的。”她靠在乾的胳膊上,轻声说,“过了这两天就好了。”
立惠是个相当能忍耐的人。在此之前,虽然乾了解这件事,但时隔四年,他才又真正近距离地体验到了。她的表情实在是过于平淡,从帽檐缝隙里她的脸颊一半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连睫毛落下的阴影都纤细分明,好像将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这片阴影里一样。两人跟在兰花的身后,走进玄关里时被过于凉爽的冷气激得同时打了个激灵。立惠摘下了遮阳帽,放在了鞋柜上。
沿着深木色的走廊在宅府内七拐八拐,像是包着房屋主体绕了一整圈,才终于到了起居室。兰花率先拉开门走了进去,又拉上了门;乾趁着这几秒从门缝里略窥到了室内的局面,但也只看见男女老少都正坐在房间里。为什么要分批次进去?是要征求谁的意见吗?立惠却是一副习惯了的模样,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在门前站得笔直。她的视线本来只是随意地落在了游廊上一处树枝的阴影上的,又似乎是察觉到了乾的视线、而转过了头来,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尽管从不相信这些,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乾似乎看到她身前有一扇大门缓缓地关上了。
“你们进来吧。”这个时候,兰花再度拉开了门,朝他们招了招手。
拉门大开,室内明亮的光线落入昏暗的走廊。立惠率先迈开脚步朝屋内走去。乾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室内时,环视宽敞、却因为人数众多而显得拥挤的房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立惠的爷爷芳树,老人一头黑发,依旧精神矍铄,气势惊人;只是从他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记忆里贺治的影子。他用余光瞥着立惠,有样学样,和她一起正坐在了角落里。
他们的旁边是正和兰花的一子一女和孙子辈。大人们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唯有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立惠,想朝立惠伸出手来,却被母亲轻轻按下手臂。除此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目光不带善意,难得连乾都逐渐感觉有些坐立不安了。但是立惠反而更直了直腰,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排气扇的风声沙沙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突然,芳树开口。随着这句话,房间里凝固的氛围突然就松开了,坐在芳树身边的奶奶秀子露出了笑容,松了口气,好像是觉得只要芳树开了口,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然而并非如此,从立惠的表情里,乾读懂了这一件事。“清夏有很重要的比赛,必须要去参加。”立惠规规矩矩地说,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
芳树脸上浮现出了嘲笑的神情。
“比——赛。”芳树拉长了音调,“就是想出人头地嘛?想要名声的话不如干脆给我滚回鸟取,让正和兰花带着她,做个议员不就完了。”
“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这个家只有你们过得最逍遥自在,还把我的儿子害死了,真是不知廉耻。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和那个女人一样的茶色头发。”
不等立惠说完,芳树就打断了她的话,又将手里合拢的扇子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秀子和她身边女儿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才刚松快的气氛又陡然拉紧,反而只有正的唇角还挂着一丝笑容。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三姑铃兰却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立惠不再说话。她又重新将头低了下去,但看起来不像是被语言攻击到了的样子,像是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盯着前面姐姐袜子上的红色花纹发呆。“算了。”好像是也没了什么兴趣,芳树突然松口,摆了摆手,“你们都去休息吧。晚上凉快点以后,就去做明天的准备。”
芳树从未将视线放在乾的身上。似乎在他看来,乾就单纯的只是五十岚姐妹做的一个幌子,没有任何关注的必要。但其他人并不这样想——落在乾身上的其他目光让他坐如针毡,像是把他当做了一个笑话。
以前在五十岚家,她们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我知道了。”
正应声说是。小辈们纷纷散去,最后只留下了刚才坐在秀子身边的大姑彩羽,在芳树离开后才亲热地揽住了立惠的肩,对两人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一年没有见,感觉立惠的气质更不一样了。果然长大了就不一样呢。”她捋了捋立惠脸颊旁的长发,也没介意立惠下意识地偏开了头,“你别难过,爸爸他对谁都是那样的,其实看到你还是很高兴的。”
“谢谢。”
乾低头看着立惠。她的谢谢说得十分敷衍,在彩羽凑上来的时候又将头别到了一边去。她下意识地往乾身上靠了靠,彩羽注意到了这一点,又将热情的目光对着乾。“你就是立惠的男朋友吧?”彩羽拉住了乾的衣服,上下打量着,嘴里啧啧称是,“不错,不错,很不错的小伙子嘛!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了?”
“四年。”乾如实回答。彩羽的兴趣短暂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放开了立惠,立惠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更靠近乾。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乾的衣角,直到在彩羽将两人带到客房再离开后,她才松了口气,倒在了被褥上。“累死了……”她长舒一口气,话语的尾音在房间里悠悠落下,消失在了柜子深处。
乾迈开腿跨过倒在地上的立惠,拿起角落里柜子上的空调遥控,打开了房间里的空调。被太阳晒了不知道多久的地垫踩上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微微烫感,直到空调风卖力吹过,才稍微降了些温。乾拉过窗帘,将最外的纱帘拉上了,立惠这才在地上打了个滚,睡到了房间的正中央去。
“啊,还没给清夏回消息。”这么说着,她举起手机随意敲打了几个字,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去,转过身去蜷成一团。乾在她身边坐下,不知为何,也跟着松了口气。“以前也是这样吗?”他问,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她卷卷的鬓发。
立惠翻了个滚,凑到了他的身边去。“嗯……怎么说呢,”她的脸埋在了乾的衣服里,声音闷闷的,一瞬间有些失真,“毕竟也没办法。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会这样,明后天就好了。”
如果能把爸爸的遗像、相簿和骨灰全部抢走就好了——
她最后在被褥里蹭了蹭,喃喃地说着。
在这之后,确如立惠所说,都毫无风浪。无论是提前准备燃香和纸灯、还是在十二号的晚上去参加祭典的灯会,芳树都没有再找过立惠的麻烦。立惠也刻意避免和大部队待在一起,最多也就是彩羽让自己的女儿过来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交流了。乾观察,立惠对所有事都兴趣缺缺。灯会也没兴趣,拉着他找了个小餐馆躲到了结束;放河灯的时候也是找了个角落里,规规矩矩地按顺序放了三盏小船。只有在稍显退热的晚上,在贺治的墓前上香扫尘时,立惠才显得格外认真,感染得乾都忍不住用比给自己去世的亲人扫墓都更为认真的态度上香,在心里反省着自己的不敬。
在十三号的下午,午餐后,两人就准备离开了。
行李已经在午餐前就放在了车里。立惠在饭后要帮忙收拾,乾站在厨房门口,帮忙将洗好的餐具放回橱柜里。其余人都已经回去休息了,包括平时做这种工作的彩羽。而在最后两人再在贺治的遗像前上香准备离开的时候,芳树突然闯了进来,将拉门摔得“嘭”的一声。
“你这次走了以后,”芳树半躺在了屋角的坐垫上,“明年就不要回来了,毕竟是你们没有遵守约定在先。”
他的脸在角落的阴影里,皮肤上的褶皱流露出了更深的颜色。因而眼窝显得又大又深,黑色的眼睛也色泽浑浊,像是被浸在酒坛里不愿面对现实,只能在角落里叫嚣几句。然而这几句叫嚣确确实实打在了立惠的心病上,她举着香的手一顿,滚烫的香灰落在了手背上,烫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爷爷,您不觉得这种事很无理吗?”立惠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本来就该是放在我们家里,是爷爷你们抢走了爸爸。”
“我家的儿子,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鸟取!”
芳树突然暴怒。他随手抓过一旁的水壶就往立惠背上砸去,坐在一旁的乾心里一紧,冲过去想要接下水壶。然而装满了水的水壶还是太沉,水壶头在立惠的背上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
立惠这次是真的跳了起来。
她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香,转回头来的时候,挂在脸上的仍旧是还没褪去的惊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摸着后背被打倒的地方,在乾戒备地挡在她的面前的时候躲到了他的身边去。“再怎么说,也不应该用装满水的水壶打人吧,爷爷。”乾说,水壶还被他抓在手里,生怕放下后再被芳树拿去当武器。他本意是想当个和事佬,或者用身高威慑住芳树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然而芳树好不买账,乜着眼看着他,语气不屑。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冷哼一声,就像是现在才注意到还有这个人一样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别叫我爷爷,别套热络!区区一个借口而已……让你进门都是给你面子了!”
“你这样说话也太过分了吧!”
立惠终于忍不住了。她将香用力摔在了地上,香灰在灰色的坐垫上戳出了一个个橙色的小火星。芳树吓了一大跳,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突然就冲了上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在这里逞什么威风!”他被乾死死拦住,面目狰狞,伸出来的手指差点就戳到了立惠的鼻子上,“你给我滚!永远——不准进来!!”
立惠没回话。她喘着粗气往后推,芳树就往前追,用力踹着乾的腿,被拦下来后又用力想推开他,好像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个看起来竹竿似的高个子青年力气这么大。乾一手架着芳树,想要将他架到门外去。两人在门口推推搡搡,撞在木门框上。门框发出来嘎呀嘎呀的声响,闻声赶来的彩羽被芳树被按在了门框上的场景吓得尖叫起来,又忽然指着房间里,发出了更凄厉的叫声。
“你们……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乾迅速转回头去。顺着彩羽手指的方向,他看到立惠手里已经拿起了贺治的遗像和放在神龛里的相簿,正准备藏在外套里带走。趁他分心,芳树缩身逃出,不要命似的朝立惠的方向扑过去,想要把遗像抢回来。
平时热情可亲的彩羽在这个时候也变了副嘴脸,拼命想要抢回遗像。两人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乾的手臂上,他抓住柜子的手也渐渐支撑不住了,没过几秒,就脱力松开,彩羽和芳树一起朝立惠滚了过去。
“贞治君,接住!”
立惠奋力跳起大喊,将遗像和相簿准确地掷到了乾的怀里。相框、翻开的相簿、四个人的手,就是房间里滑稽的闹剧的所有参演人员。彩羽只来得及抓住了立惠的外衣,猛地将它扒了下来,抓着衣服看着东西到了乾怀里而不知所措。芳树发了狂地又冲了回去,牛一样,精神头完全不像是80岁的老人。他的头撞到了乾的身上,立惠一把将他拽住,拉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去。
“砰”的一声闷响,芳树被立惠放倒在了坐垫上。
彩羽尖叫着想要去将芳树扶起来,“啪”地将巴掌落在了立惠的脸上。她无暇顾及,躲开芳树的手后一推乾,跟着他一起朝室外跑去。
“跑!”她咬牙切齿地大喊,“绝对不要停下来!”
他们冲出了上香的房间,差点撞倒了闻声赶来的兰花。“抓住她!抓住他们!”芳树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被彩羽扶着颤颤巍巍地险些晕倒在地。穿着长裙的兰花跟着跑了几步就歪七扭八地跌跌撞撞,干脆打电话给了楼上的正。
“立惠抢走了贺治的遗像!”
而此时,立惠和乾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车,锁死了车门。乾快速转动方向盘,将车在狭窄的停车场里转了一个100°的大弯。他们冲到大门口时正逢铃兰外出归来,见他们不要命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铃兰,要是你还想在鸟取继续待下去的话,就把他们俩给我拦住!”
正的声音远远地从后面传来,传入车内的时候,飘渺得几乎被卷进了车载空调的嗡嗡声中。铃兰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在门檐下抬了抬遮阳帽的帽檐,露出了笑容。
“既然大哥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不把他们放出去,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了。”
铃兰的声音格外清晰。传入车厢内的时候,原本还颤栗不已的立惠渐渐的就止住了颤抖——她注视着铃兰,铃兰也注视着她,露出了今年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笑容,打开了五十岚家的大门。
“回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立惠,”她说,这个时候,乾突然发觉清夏的长相与她格外相似,“这里就是一场笑话,你爸爸花了好大力气才跑出去的,你和清夏可不要就这么轻松就屈服了。”
乾一踩油门,轰出了门。芳树的叫骂声、正的怒吼声、彩羽的哭喊声和兰花的怒骂声,都在一瞬间,被这辆黑色的车抛到了最后;室外又重新是明亮宽敞的盛夏的街道,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唯有日光,像是要迷惑谁的心一样的过分灼目。他一口气狂飙出了城外,在没人的国道上将车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立惠已经在哭了。
她抱着贺治的遗像,落在玻璃面上的眼泪“啪嗒”,“啪嗒”。她好像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在乾停下了车递来纸巾的时候,才发现相框上已经积起了小小的湖泊。
“丢死人了,”她喃喃地说,“明明不想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哭的。”
她接过了纸巾,擦了擦眼泪。然后又朝乾凑近了些,象征性地要了个亲吻当做安慰。“对不起,让你看了这种笑话。”她仰起头等他用手指帮自己将眼泪擦去,“对不起。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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