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三得利音乐厅
后台的走廊铺着厚地毯,高跟鞋的声音本该被吸收殆尽。
但忍足侑士还是听见了。
清脆,稳定,每一步的节奏都像节拍器般准确,他下意识停下调整琴弓的动作,抬头。
一个背影。
白色丝绸裁成流畅的鱼尾裙摆,沿着脊沟向上,是精心设计的镂空,被黑如鸦羽的长发半掩。
衣料上凸起的银色丝线刺绣,是枝蔓缠绕的玉兰,在后台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流淌着一种暗雅的微光。
中式礼服,他脑子里跳出这个判断。
那身影在转角稍停,似乎迟疑该往哪去,然后她转过头。
目光撞上的瞬间,忍足理解了所谓“中式美人”的具体含义。
不是浮于表面的丹凤眼或樱桃唇,是眉眼的走势,温婉又疏离的弧度;是瓷白的肤色,衬得唇上那点红格外醒目;是修长脖颈和流畅肩线勾勒出的静气。
她看到他,那双沁着些许疑惑的眼眸微动,像冷寂的夜里慢慢研开的墨。
“抱歉,我迷路了。”她的声音比想象中低,带着一种疏离,咬字清晰,“去观众席是走这里吗?”
忍足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站直了。
他推了推眼镜,嘴角习惯性弯起演出用的温和笑容,指向她来路的相反方向:“这里是后台。”
“观众入口的话,请从这边过去,第二个路口右转会有工作人员引导。”
她微微颔首,那点红色唇瓣抿出一个极淡的、礼节性的笑,“谢谢。”
她从他身侧走过。
气流微动,一股极其清淡的冷香拂过他的嗅觉,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带着未融冰雪的凉意和木质特有的干燥凛冽,尾调有一丝极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烟熏感。
很少有女孩子用这么冷的香水,忍足想。
几乎不像香水,更像她自身携带的气息。
他下意识回头想再看一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已利落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空气里只剩那一缕冰冷的雪松,缠绕不散。
观众席的灯光暗下,舞台亮起。
忍足的小提琴琴弓擦过琴弦,拉出一个饱满的长音。在一片和谐流淌的乐声里,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台下。
灯光明暗交界处,她坐在靠前的位置。
侧影被舞台的光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看不太真切,只能捕捉到她听得极为专注,姿态却依旧放松优雅,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像在敲击某个无声的韵律。
中场休息时,他在幕布边缘无意间向下望。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眼里,映出一点浅淡的光泽,那眼神依旧平静,却比在后台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她眼波微抬,掠过舞台方向。
忍足立刻后退半步,隐入阴影。
心里失笑。
真是……不像自己。
演出圆满结束。
在如潮的掌声中,所有演出人员上台鞠躬谢幕。
忍足跟着队伍,目光再次精准地找到那个位置。
空了。
心里那点莫名的、细微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
他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再次躬身。
退回后台,喧闹和恭喜声扑面而来。他应付了几句,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准备去卸妆换衣服。
走廊转角,几乎重现了几个小时前的场景。
她站在那里,微仰着头看墙上的演出海报,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四目再次相对。
她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化为那种平静的礼貌。她对他微微点头致意,像是为又一次偶遇打招呼。
忍足停下脚步,空气里又萦绕起那股冷冽的雪松调,比之前更清晰了些。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比平时更低的温和:“在找什么吗?还是又迷路了?”
她闻言,摇了摇头,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
很客套的夸奖,忍足却觉得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谢谢。”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笑意,“是雪松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嗯。你很敏锐。”
“因为很特别。”忍足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像……冬天的森林。”
“不冷吗?”
“不会。”忍足看着她,“很适合你。”
短暂的沉默在走廊里弥漫,却不显尴尬,只有那缕雪松香无声流淌。
女孩先开口,对他颔首:“再见。”
“再见。”忍足站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木质香终于彻底缠绕上来,盘踞不去。
他想,或许该去查查,这种香水到底是什么牌子。
后台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
忍足换回了舒适的针织衫和休闲裤,提琴盒斜背在身后。他与最后几位道别的乐团成员颔首致意,推开厚重的隔音门,走向通往外部大厅的走廊。
寂静扑面而来。
然后,极其细微地,一丝钢琴声钻入他的耳朵。
不是录音棚里出来的那种完美无瑕的电子音,而是真实的、带着木质共鸣和金属弦颤的物理声响。
旋律缓慢,音符之间有着恰到好处的留白,织出一张悠远而哀愁的网,在空旷的演出厅里若有若无地飘荡。
这个时间,工作人员也该清场了,谁还在舞台上?
他脚步顿了顿,几乎是循着本能,像被那无形的丝线牵引,放轻了步子,转向通往观众席的入口。
巨大的音乐厅内只亮了角落几盏昏暗的清洁灯,穹顶隐没在深邃的黑暗里。
所有的繁华、掌声、聚焦的光束都已散去,留下一个庞大而寂静的空壳。
唯一的光源,是一束孤零零的顶灯,打在舞台中央那架漆黑的斯坦威钢琴上。
也打在那个坐在琴凳上的白色身影上。
是她。
忍足在入口处的阴影里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流畅,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
十指在黑白琴键上从容起落,姿态不像是在用力敲击,更像是在抚摸、在引导,让那些饱含情绪的音响自己流淌出来。
他仔细倾听。
舒伯特?不是。
肖邦?也不像。
每一个乐句都像一声克制至极的叹息,悲伤被仔细地包裹在优雅而跳跃的节奏里。
那份沉重和寂寥,却无法抑制地从音符的缝隙中满溢出来,弥漫在整个空旷的剧场,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头发紧。
忍足听过无数大师的演奏,熟练的、精准的、激情澎湃的。但很少有哪一次,像此刻这样,被一种近乎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真诚所击中。
这曲子甚至有些地方的转调显得生涩,指法也并非无懈可击,可里面灌注的情感,却沉重得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胸口发闷。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是否有听众。
白色的礼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月光下独自开放的一株昙花,美丽却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注定要凋零的哀伤。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琴键,而是轻轻按在那里,仿佛在感受最后一丝余振消失在空气里。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才极其轻微地吁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寂静重新笼罩了一切,比之前更加深邃。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忍足所在的阴影处。
目光隔空交汇。
忍足的心脏莫名一跳,像是偷窥到了不该看的秘密被当场抓获。他下意识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疑惑或礼貌性的笑意,也没有被打扰的惊慌,只是一种深沉的、几乎看不到底的冰冷,仿佛刚才那倾泻了巨大情感的人并不是她。
短暂的死寂。
忍足清了清嗓子,从阴影里走出来,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鼓了鼓掌,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单薄而突兀,却足够真诚。
“很美。”他走到观众席第一排的前方,看着舞台上的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去,“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你的创作?”
她看着他,那层平静的外壳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石子投入深潭,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灯光滑过她白皙的脖颈。
单薄的掌声消散在巨大的空间里。
顶灯的光晕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轮廓,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她好像一轮月亮。
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惊扰的蝶翼。
沉默了片刻,她才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些,还残留着弹奏时投入的情绪:“不。是我朋友改编的曲子。”
“叫《诀别书》。”
“《诀别书》……”忍足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舌尖尝到一丝决绝的意味,“很贴切。它听起来,确实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你的钢琴弹得很好。”忍足夸赞她。
“过奖了。”她微微摇头,视线垂落,看着黑白琴键,“我并不擅长钢琴。”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谦虚还是陈述事实。
“是吗?”忍足微微挑眉,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可你的演奏充满了感情。技巧或许可以锤炼,但这种共鸣很难得。”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指尖无意识地在某个琴键上按了一下,发出一个孤单的音符。
“你刚才在台上拉的那支曲子,中间有几个小节,和这首《诀别书》的旋律有一点微妙的相似。”
“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想弹它了。”
忍足怔住了,他迅速在脑中回放自己今晚的独奏段落。
是那一段略带忧郁的即兴表演,他自己都未曾留意那其中是否潜藏着别的音乐的影子。
“原来如此。”他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感到有趣和惊奇的笑容,“所以,是我的演奏,引来了你这曲子?”
“可以这么说。”她承认得很干脆,随即从琴凳上站起身。
白色的裙摆如水银泻地,流畅地垂下,颔首冷漠地说着,“它缠着我了,不弹出来会一直想着。”
她抬手,轻轻合上了钢琴的键盘盖,一声沉闷而决绝的轻响,为刚才那场私人的演奏画上了句号。
忍足觉得胸口被某种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走下舞台旁的小阶梯,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我是否该为此负责?”他半开玩笑地说,目光却没有离开她。
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负什么责?”
“比如,请你喝一杯热茶?”忍足顺势提议,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后续,“附近有家不错的茶室,这个时间还开着。”
他巧妙地将两次“偶遇”和一场独奏联系在了一起,编织成一个无法轻易拒绝的邀请。
她看着他,昏暗中,她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风吹起的涟漪。
那缕冰冷的雪松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缠绕着。
“你是在搭讪吗?”
她微微眯起眼睛,灯光在她瓷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眼里没有任何戏谑或羞涩。反而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甚至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
“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生,就邀请人家喝茶?”
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让忍足语塞。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忍足一贯从容的湖面,激起了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
他确实被问住了。
向来游刃有余、总是被环绕和被追逐的忍足侑士,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甚至带点冒犯地质疑动机。
那种惯常的、几乎成为本能的笑意僵在嘴角。
他下意识想推眼镜,手指动了动又放下。
“不,我并不是……”他试图解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急促,想要剖白那瞬间被音乐打动而发出的邀请,并非轻浮的套路。
他甚至想说,只是觉得那首曲子太悲伤,或许需要一点温暖的东西来中和。
但她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他,她并不需要他的解释。
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她已经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像是失去了聆听的兴趣。
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白色的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那股冰冷的雪松味随着她的动作骤然浓郁了一瞬,又迅速抽离,仿佛在决绝地斩断刚才那短暂交织的空气。
高跟鞋敲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迅速的笃笃声,这一次,节奏里没有了之前的从容,只有明确的离开的意味。
忍足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片流动的空气和那迅速淡去的冷香。
“等等……”他的话出口时已经晚了。
她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昏暗的座椅之间的通道,走向出口的光亮处,一次也没有回头。
忍足站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微微抬起的可笑姿势。
空旷的音乐厅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噬了那脚步声,也吞噬了他未出口的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错愕、尴尬和强烈不甘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有些不稳的跳动声,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擂鼓般清晰。
他看着那出口的光晕,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抹白色消失的残影。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至少……
想知道你的名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灼人的遗憾,烙在了这个夜晚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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