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隔音很好,将东京夜晚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忍足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滑动,搜索引擎的结果一行行跳出。
「卓文君」「《白头吟》」「《诀别书》」……
汉字夹杂着日文释义,勾勒出一个遥远而决绝的故事。
西汉才女,当垆卖酒,最终以一首数字诗挽回变心的夫君,但那份挽回背后,是心如死灰的诀别书。
然后,是那首现代的同名钢琴曲。
评论区的字句像细小的针,一下下刺中他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白色身影。
「这不是悲伤,是悲伤换来的欢快,是看透后的释然。」
「每一个升调都不是喜悦,是回眸时最后一次不舍的凝视。」
「她不是在告别他,是在告别那个曾经深爱他的自己。」
冰冷的屏幕光似乎都带上了温度,灼着他的指尖。
那些文字奇异地与舞台上那个孤绝的侧影,以及那浸透着巨大悲伤却克制无比的琴音重叠起来。
她说不擅长钢琴,可那份“不擅长”里的情感,却比任何精湛的技巧都更具穿透力。
他点开音乐播放器,找到钢琴版的《诀别书》。
前奏流泻而出,欢快的音符演奏悲伤的故事,一下下敲在寂静的房间里,也敲在他的心口。
和他记忆中她弹奏的曲子,在好几个片段都有所不同,更精致更流畅,却奇异地失去了那份生涩而直抵人心的力量。
但旋律的核心没变。
那藏在每个升调里盘旋而上的哀恸,最终归于沉寂广袤的虚无。
忍足闭上眼。
白色的礼服。
冰冷的雪松。
转过来时疏离的眉眼。
微微蹙起的眉头。
质问时平淡无波的语调。
决绝离开的背影。
画面一帧帧闪过,最后定格在那双沉浸在音乐里、仿佛蒙着一层水光的平静眼眸。
音乐进行到中段,那几个据说与他即兴表演相似的小节浮现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起身走到墙边打开琴盒,天鹅绒衬里中,小提琴的曲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拿起琴弓,松香粉的气息淡淡飘散。
回到房间中央,播放器里的钢琴曲仍在循环。
他深吸一口气,将琴架在下颌。
闭上眼睛,倾听,等待。
当那个熟悉的、带着微妙转调的小节再次来临的瞬间,他的琴弓沉入了弦。
醇厚而略带沙哑的弦音骤然加入,并非模仿,而是缠绕、是回应、是追问。
小提琴的声音丝绸般滑入钢琴音符的间隙,时而低吟附和,时而拔高盘旋,像一场无声的对话,一场跨越了语言和时空的共舞。
他拉得毫无章法,抛开了所有练习过的技巧和乐理,只是追逐着那股盘旋在心口的情绪,那股被一首曲子、一个陌生人勾起的、陌生而汹涌的潮汐。
琴弓有时压得太重,发出近乎呜咽的摩擦声;有时又轻盈掠过,带出一连串颤抖的、如同叹息的泛音。
他试图用四根弦捕捉那雪松的冷冽,捕捉那白色背影的决绝,捕捉那看似平静眼底深藏的波澜。
钢琴的旋律在音响里不断重复,而他的小提琴即兴地缠绕着它,时而贴合,时而偏离,像一场不肯罢休的探寻,一场固执的挽留。
这间漆黑的房间里,进行着一场只为一人、却无人聆听的合奏。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模糊的灰白,循环不知第几遍的钢琴曲终于被按停。
忍足放下发酸的手臂,小提琴的琴身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房间里只剩下绝对的寂静,和鼻腔里若有似无、仿佛从未散去的冷香。
他彻夜未眠。
半个月的光景,像被调快了倍速。
东京的樱花开到了极致,空气里漂浮着一种甜腻又脆弱的气息。
忍足侑士的生活轨迹精确得如同钟摆,医学部的教室、实验室、图书馆,然后是网球场,他和迹部景吾仍旧保持着定期对决的习惯。
汗水砸在硬地球场上的声音,网球撕裂空气的尖啸,迹部毫不留情的“沉醉在本大爷的美技之下吧”。
这些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元素,能短暂地将他从某种持续不断的、低鸣般的思绪里拉扯出来。
但仅限那一刻。
回到家,关上房门,世界便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无形的空荡。
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就会点开那个播放列表。
钢琴版的《诀别书》成为他房间里新的背景音,循环往复。
他开始尝试将它改编成小提琴谱。
桌上散落着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纸,揉成一团的废稿扔了一地。
琴弦上试验出的旋律片段时而哀戚,时而激越,总是不对,总是差那么一点无法捕捉到的神韵。
“小侑。”
姐姐忍足惠里奈某天终于忍不住敲开他的门,皱着眉头,“你能不能换一首?全家人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太悲伤了。”
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含糊地应了一声,音量却调低了些。
曲子依旧在放,琴弓依旧在弦上摩擦,试图抓住那个冰冷的、雪松味的月亮影子。
这天晚上,刚结束和迹部一场酣畅淋漓的练习赛,忍足拖着有些酸软的胳膊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着疲惫,雾气氤氲中,那旋律又不请自来地在脑中自动播放。
手机在置物架上嗡嗡震动。
他擦干手拿起,屏幕上跳动着【迹部景吾】的名字。
“喂?”
“忍足,”迹部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安静,显然已经回到了他那奢华无比的本宅,“周末的安排,别忘了。”
忍足把毛巾搭在湿发上,另一只手撑在洗手台边,镜子里映出他微微蹙眉的脸,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啊,你说京都那个赏樱会?”他按了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父亲昨天又特意‘提醒’过我一次了。”
“说了三次是‘重要社交场合’。”
电话那头传来迹部一声轻哼,带着心照不宣的嘲弄:“啊嗯?华丽的措辞。”
“本质上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所谓门当户对的年轻一代提供的相亲联谊罢了。”
“看破不说破啊,迹部。”忍足苦笑一下。
他们这个圈子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所谓的赏花、茶会、音乐会,剥开光鲜的外壳,内核往往都是资源与血脉的交换与巩固。身为忍足家和迹部家的继承人,他们早有这份觉悟。
“本大爷对这种事没兴趣,”迹部的语气傲然依旧,但细微处也藏着一丝无可奈何,“但父母的压力不可违抗。”
“就当是去欣赏一下京都晚樱的垂死挣扎,顺便品尝一下俵屋的怀石料理。”
“用美食来安慰自己吗?倒也是个办法。”忍足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发湿漉,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显得有些陌生。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清冷,美丽,带着冰冷的疏离感。
“周六上午,司机会去接你。”迹部干脆地结束了通话。
“知道了。”
放下手机,浴室里的水汽渐渐散去,镜面变得清晰,映出他恢复平静却略显空洞的表情。
窗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
《诀别书》的旋律还在脑子里顽固地盘旋,与即将到来的、充斥着虚假寒暄和刻意打量周末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台面。
京都
晚樱的确到了“垂死挣扎”的绚烂时刻,重重叠叠的粉白色花云压低了枝头,几乎要承受不住自身重量。
风一过,便是簌簌扬扬的花雨,落在精心打理的苔庭、青石板路,以及来往人们华贵的衣襟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近乎糜烂的花香,混合着高级线香、茶汤和点心甜腻的气息。
迹部景吾和忍足侑士身着定纹的和服,站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如同画中走出的人物。
迹部的紫灰色头发与银色和服相得益彰,举手投足间是毫不掩饰的华丽与高傲。忍足则是一身低调的深蓝,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镜片后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几分平淡的观察,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付着周遭心照不宣的寒暄。
一起没有逃过家族重任的,还有幸村精市和观月初。
幸村精市披着外套,微笑着与旁人交谈,气质温润却自带不容忽视的气场。观月初则在不远处,指尖卷着发梢,眼神挑剔地扫过人群,不知又在算计着什么。
这是一场无声的展览。
展品是年轻的家世、容貌与才学。每个人都彬彬有礼,言语得体,维持着这个阶层应有的、光滑无瑕的表面平静。
很快,女眷们到了。
如同被春风骤然吹开的百花园,各式各样精美刺绣的振袖和服晃花了人眼。
娇柔的浅粉、明媚的鹅黄、清新的水绿……少女们手持桧扇,步履轻盈,眼神却像初生的小鹿,带着怯生生的期盼与小心翼翼的打量,飞快地掠过那些被标记为“优秀”的年轻男子们,脸颊泛起与樱花同色的红晕。
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空气里漂浮着无形的计算与衡量。
就在这时,最后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无声地滑到近前停下。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传统羽织袴、神色精干的接近六十岁的管家,他恭敬地侧身等候。
然后,一只穿着白色足袋、踏着黑漆木屐的脚踏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身影完全探出车外,站直。
周遭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
死寂。
连花瓣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穿着一身黑色和服。
这种通常只在最正式、甚至带点哀悼意味场合穿着的极致黑色,此刻却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压过了所有绚烂春色。
黑色振袖上,用极度奢华的金线、银线和浓白的丝线,满绣着盛放的山百合。花朵恣意怒放,枝蔓强势地铺满整个衣裾,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勃发的美感。
极致浓重的黑,极致繁复华丽的白金刺绣。
而穿着这身衣服的人,却有一张极其清冷的脸。
肤色冷白,眉眼古典,像被冰封住的远山,不带丝毫暖意。黑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清晰优美的脖颈线条。
她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骤然安静下来的“百花园”,无喜无悲,仿佛一个误入彩色默片的黑白剪影。
巨大的反差,绝对的吸睛。
死寂之后,是瞬间爆发的、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黑色…?”
“这种场合,怎么会穿黑色?”
“是哪一家的小姐?从未见过……”
“太失礼了吧……”
在日本,如此年轻女性在赏樱宴上身着纯黑和服,几乎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禁忌。
迹部的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幸村依旧微笑着,眼神却深了些。观月初卷着头发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浓烈的兴味。
那位先下车的管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圆滑而训练有素的恭敬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失礼了。敝姓早乙女。”
“我家小姐,如月家行二,名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如月。
这个词像一块冰投入油锅,瞬间让所有私语再次冻结。
掌管着日本极道半壁江山的如月家?
那个神秘而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
随即,更多细节在年长一些的人记忆中苏醒:如月家二房的如月彦二先生,多年前执意娶了一位中国女子,并远渡重洋跟随她定居中国,几乎脱离了家族核心。
原来,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养在中国的二小姐。
所有的目光,惊疑、审视、好奇、畏惧、排斥如同实质般聚焦在她身上。
忍足侑士站在迹部身侧,隔着纷扬的樱花和涌动的人群,看着她。
如月遥。
原来她叫如月遥。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
半个月来盘旋不去的旋律、冰冷的雪松香气、舞台上孤绝的侧影、质问时冰冷的语调,所有碎片在这一刻呼啸着汇聚,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和轮廓。
她平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目光的洗礼。
黑色的和服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夜,上面嚣张的百合是她唯一的锋芒。
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反应都毫不在意,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甚至比在东京音乐厅时更加冰冷,更加遥远。
仿佛她不是来参加一场赏樱相亲会,而是来出席一场与己无关的葬礼。
忍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樱花纷乱的光影。
他想,原来不止是香水冰冷。
连存在本身,都带着能冻结整个春天的寒意。
“如月”这个姓氏带来的无形震动,在训练有素的侍者和主家圆滑的引导下,被强行按捺下去。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却像是凝了一层薄冰,表面的言笑晏晏下,是无数道暗中打量、评估、甚至忌惮的视线。
众人被引向早已布置好的赏花席。
精致的榻榻米席位沿着最佳的观樱路径铺设,矮几上摆着应季的茶点和刚刚打好的、泡沫丰富的抹茶。
迹部与忍足自然被引到了靠近主位的位置。
忍足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仪,跪坐下来,和服的下摆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交错的人影,落向那个黑色的身影。
她被引到了稍靠后一些、但视野绝佳的位置。
显然,主办方对她的安排极为谨慎,既不敢怠慢,似乎也不愿让她过于靠近中心。
她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姿态标准地跪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墨色池塘里的黑色水仙,与周围那些娇羞明媚的“花朵”格格不入。
侍者为她奉上茶点时,她微微颔首,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并非刻意训练、而是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仪态。
就在她抬起眼的瞬间,视线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全场。
掠过那些或好奇或畏惧的脸,掠过迹部华丽的身影,然后落在了忍足侑士身上。
极其轻微的。
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停顿。
可能只有零点几秒。
她的眼神没有波动,没有惊讶,没有认出故人的恍然,就只是那么一顿,像是扫描仪读取条形码时遇到了一处极细微的瑕疵,需要多耗费百万分之一秒的处理时间。
然后,视线平静无波地移开,落在她面前的茶碗上,仿佛刚才那刹那的停滞从未发生。
但忍足捕捉到了。
就在那视线停顿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供血,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狂乱的节奏猛烈撞击着胸腔。
咚咚——咚咚——
血液轰然涌向四肢百骸,耳膜鼓噪,连指尖都泛起微麻。
她记得他。
即使可能只记得那是一个在后台有过一面之缘、并且进行了拙劣搭讪的轻浮家伙,但她记得这张脸。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涌起一股近乎荒谬的狂喜,像气泡水一样滋滋地冒着泡,顶得他喉头发紧。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试图用冰凉的镜框镇一镇突然有些发热的耳根。
心底旋即又泛起一丝自嘲。
忍足侑士啊忍足侑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仅仅是被一个只见过两次面、还对你明显不假辞色的女孩子“记得”,就足以让你心律失常用力过猛得像个国中生?
可是……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打破了那张习惯性维持的、温和而疏离的面具。
他垂下眼,看着白瓷茶碗里浓绿的抹茶泡沫一点点消散,心情却像窗外被春风吹乱的樱吹雪,纷扬雀跃。
这次被迹部形容为“无聊”、“徒具形式”、“浪费本大爷时间”的赏花会,
真好。
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突然变得轻快的心跳上。
他又遇见她了。
而且,知道了她的名字。
如月遥。
他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屑,却又奇异地烫帖在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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