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的长者声音温和,如同浸润了蜜的温水,流畅地进行着冗长而毫无新意的场面话。
赞美樱花,追忆往昔,展望未来,字字句句都在不动声色地强调着在场诸位的家世渊源与年轻一代的出色,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关系网。
暗地里的视线交锋却从未停止。
家长们用最含蓄的笑容交换着对彼此子女的评估,年轻人们则努力维持着得体,眼神却忍不住飘向可能的目标,或避开不想要的关注。
这是一场无声的、优雅的狩猎游戏。
为了照顾那位显然格格不入的新面孔,主家话锋一转,笑容可掬地看向如月遥:
“如月小姐初来乍到,想必对大家还不熟悉。”
“请允许我为您简单介绍一下在场的诸位青年才俊和名门淑女。”
如月遥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脸上却依旧是没有温度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履行一项必要的程序。
介绍开始了。
一个个名字和头衔被报出,伴随着家族企业的名称或显赫的地位。
被点到名的人纷纷向如月遥点头致意,她也回以同样礼节性的、浅淡的颔首,眼神扫过对方,如同阅读一份枯燥的名单。
“这位是迹部家的景吾君,想必如月小姐也早有耳闻。”
迹部抬手抚过泪痣,唇角勾起一个华丽的弧度,算是打过招呼。如月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并未比别人更长。
“这位是忍足家的侑士君,目前在东大医学部深造,将来必定是日本医学界的翘楚。”
当主家介绍到忍足时,他抬起眼,恰好对上如月遥投过来的视线。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惊讶,没有熟稔,甚至比刚才看其他人时,似乎更淡了些,像是刻意抹去了那百万分之一秒的停顿所带来的任何痕迹。
然后,那双清冷的眸子便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了下一位等待被介绍的人,仿佛“忍足侑士”这个名字和“东大医学部”这个头衔,与之前的任何一个并无不同。
忍足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是一滞,随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果然,在她这里,自己大概真的没什么好印象。
介绍在继续,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主家再次向如月遥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如月小姐这次回日本,是打算长住吗?”
如月遥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平稳清晰,像玉珠落盘:“我转入了东京大学,接下来会在日本完成学业。”
东京大学。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忍足。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身影。
她竟然和他同一所学校?
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
半个月前,迹部似乎确实随口提过一句,今年来了批挺厉害的留学生,还有个背景有点特别的……
当时他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医学部繁重的课业和那首抓不住的曲调里,根本没往心里去。
巨大的懊悔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竟然就这么错过了!
错过了整整半个月!
在同一所校园里,甚至可能擦肩而过无数次,他却毫无所知。
如果、如果他当时稍微留意一下,是不是就能更早遇见?
是不是就不会浪费这半个月徒劳的消磨和猜测?
一种近乎痛惜的情绪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而如月遥的解释还在继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家兄认为,今天的宴会上有许多同龄的优秀人士,我来参加可以更快地熟悉日本的环境。”
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算是融入的必要步骤。”
她说得官方而冷静,仿佛只是在复述别人安排好的台词,将自己完全剥离在外。
忍足却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东京大学”四个字在反复回响,伴随着强烈的遗憾和一种重新燃起的灼人希望。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遥远。
原来,命运给的线索,早已埋下,只是他迟钝地错过了开场。
他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发烫。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了。
赏花宴进行到中途,气氛依旧保持着那种精心修饰过的、略带僵硬的和谐。
主家示意稍作休息,人群便自然地流动起来。
有人起身走向茶室深处特意设置的休息间,有人拿出手机走到角落低声处理事务,几位小姐则互相示意着,拿出小巧的漆盒补妆,眼角余光仍不忘打量四周。
如月遥也站起了身。
黑色的身影在缤纷的和服色彩中显得格外突兀,那位姓早乙女的管家立刻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她并没有走向人群聚集的方向,而是径直穿过廊下,走到了庭院一角一株开得相对稀疏的樱树下。
这里远离主宴区,略显安静。
“小姐,可是有什么需要?”早乙女管家低声询问,语气恭敬。
如月遥看着前方被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景致,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很无聊。”
早乙女管家额角似乎渗出细微的汗意,他维持着笑容:“小姐可以欣赏一下这里的樱花,晚樱也是很有名的……”
如月遥抬眼瞥了下头上的花枝,语气平淡:“稀稀拉拉。”
管家:“……”
他艰难地保持微笑,“小姐的故乡,樱花规模确是世界闻名,这里的景致自然是入不了您的眼。”
他试图转移话题,“或者您可以欣赏一下这庭院的枯山水造景,颇具禅意……”
如月遥的目光扫过那些被精心耙制出纹路的白砂,和几块摆放得看起来似乎极具意味的石头:“小桥,小水,小石头墩子?”
“……”
管家感觉后背的汗更多了:“规模上自然无法与小姐家中那占地十亩、移步换景的园林别墅相提并论。”
他几乎是绞尽脑汁,最后目光落在庭院池中几尾缓慢游动的锦鲤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姐您看这池中的锦鲤!色彩斑斓,形态优美,很是赏心悦目……”
如月遥依言微微俯身,看向池中。
那几尾锦鲤确实色彩鲜艳,但在巨大的池子里显得有些伶仃。
她看了几秒,直起身,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这鱼瘦的我家猫看见了都懒得伸爪子。”
“……”
早乙女管家彻底哑口无言,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只能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小姐,请您务必忍耐一二。”
“大少爷的脾气……您知道的,在社交场合上实在是……不太有利。”
“这次家主特意吩咐,希望您能……呃,柔和一些,维护一下如月家的颜面。”
他几乎是苦口婆心,“所以,请您……至少,保持微笑?”
如月遥终于转过头,看了早乙女管家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看得管家心里直发毛。
她静默了两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标准的、弧度精准的、却丝毫未触及眼底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配上那张冷冰冰的脸,显得格外诡异和吓人。
“知道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样,可以了吗?”
早乙女管家看着自家二小姐这副“核善”的表情,胃部开始隐隐作痛,只觉得任务艰巨,前途多舛。
他僵硬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
忍足侑士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这边,似乎也是想来透透气。他恰好看到了如月遥那个转瞬即逝的、皮笑肉不笑的“微笑”,以及她之前对着锦鲤那句冰冷的评价。
脚步顿住,忍足推了推眼镜,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主家兴致勃勃地提议,移步至庭院后方的小山坡,据说那里的几株“枝垂樱”正值最佳观赏期,景致更为殊胜。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起身整理衣摆,准备这场风雅的行进。
如月遥面无表情,她对“稀稀拉拉”的樱花升级版能有多“殊胜”持高度怀疑态度。
但早乙女管家在一旁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暗示着“如月家的体面”,她只能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跟上移动的人群。
忍足对迹部低声道了句“失陪一下”,迹部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自顾自随着主流向前走去。
忍足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就落在了队伍的最末尾,恰好与同样落在后面的如月遥并排。
山路是经过修整的青石板阶,但对于穿着正式和服与木屐的人来说,依旧不算友好。
尤其是上坡。
忍足注意到,如月遥的步伐明显有些滞涩。
那双精致的黑漆木屐显然不是为了爬山准备的,高跟和光滑的底在略显潮湿的石阶上需要格外小心。
加之留袖和服为了端庄,下摆收得偏窄,极大地限制了步幅。
她努力维持着仪态,背脊挺得笔直,但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是泄露了一丝不耐烦。
忍足放缓了自己的速度,与她保持同步。
“坡有点陡。”他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身旁的人听清,语气是温和的,不带任何刻意搭讪的轻浮,“不用着急,慢慢走就好。”
如月遥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转头看他,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只是极轻微地抿了一下唇。
忍足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反感的关切:“木屐确实不太好走这种路。”
“如果……需要借力的话,”他微微抬起靠近她那侧的手臂,肘部形成一个可供扶持的弧度,动作自然无比,“请不用客气。”
他的提议坦荡而礼貌,仿佛只是出于绅士风度对任何一位同行女士都会做出的举动,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她。
如月遥终于侧过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双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评估他这个提议的动机和可行性。
短暂的沉默。
只有木屐敲击石阶的轻响和前方隐约传来的谈笑声。
她看起来像是在权衡“维持体面独立”和“避免摔跤出丑”哪个更重要。
最终,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吸了口气,目光转回前方,并没有伸手扶住他的手臂,但脚步却似乎更慢了一些,几乎是默许了他并肩而行的陪伴。
忍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从善如流地保持着同样的慢速,手臂也自然地垂放下来,不再刻意提供支撑,却形成了一个随时可以反应的保护姿态。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缓慢地落在队伍最后。
一深蓝一墨黑的身影,穿梭在稀疏落下的樱花瓣中,与前方热闹的人群隔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坡顶的枝垂樱就在前方,粉白色的花枝如瀑布般垂下,的确比下面的樱树要繁茂许多。
忍足想,这坡,或许可以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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