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且填不饱肚子的怀石料理终于结束。
侍者们悄无声息地撤下杯盘,奉上清口的热茶。
主家笑容可掬地再次起身,提议诸位移步庭院,趁着午后暖阳,体验一下“花道”与“和歌”的雅趣,正好消食解腻。
如月遥端着那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清茶,闻言蹙眉,“还要和歌?”
管家立刻躬身,用气音快速解释:“回小姐,就是类似俳句吟咏,即景抒情,风雅之事。”
即景抒情。念诗。
如月遥心里瞬间飘过犀利点评:刚吃完那么点猫食还需要消食?
附庸风雅倒是真的,日本人真是把形式主义刻进骨子里了。
但“如月家的体面”这五个大字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她头上。
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再次被迫加入这场她看来毫无意义的“风雅”活动。
众人被引到庭院中几株开得最好的樱树下,早已备好了矮几、花器、各色当季花材、笔墨纸砚。
娇俏的贵女们自然是选择插花,姿态优美地摆弄着枝桠,力求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缺。
公子们则多在书法或和歌上展现才学,铺开宣纸,挥毫泼墨,或者凝眉思索,酝酿诗句。
迹部、忍足、幸村、观月这几位核心人物,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也被主家热情地推到了中心位置。
幸村精市拿起一枝淡紫的龙胆,微微侧头端详,随即手指灵巧地插入浅钵中,寥寥几枝,便勾勒出远山云雾般的意境,引来一片真心或假意的赞叹。
观月初指尖卷着发梢,略一沉吟,便提笔在色纸上写下一句“花の雲鐘は上野か 浅草か”(花如云霞钟声渺,是上野还是浅草?)
笔迹风流,带着他特有的、略显刻意卖弄的才情,自然也收获了不少恭维。
迹部景吾则根本不屑于这些小打小闹,他直接命人取来更大的宣纸,挥毫写下“沉醉在本大爷绝美的技艺下吧!”
虽然内容让人无语,但那手字确实锋芒毕露,霸气十足,倒也无人敢说什么。
忍足侑士选择了相对省事的和歌吟咏。望着纷落的樱花,信口拈来一句还算应景的短歌,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他特有的磁性慵懒,也引得几位小姐悄悄红了脸。
如月遥冷眼旁观。
插花?幸村君确实有点天赋。
书法?迹部君的字很有力量,观月君的…还行吧。
和歌?她听那些被吟诵出来的、歌颂樱花转瞬即逝的哀美或者春天易逝的惆怅的句子,心里默默翻译成中文,然后冒出一连串弹幕:
就这?平仄不对,意境浅白,矫揉造作。
这也叫诗?我小学写的打油诗都比这强。
为赋新词强说愁。
主家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当一位公子展示了什么,他就会极其自然地将某位家世相当、并且似乎对其流露出好感的小姐引荐过去,美其名曰“交流心得”、“互相品鉴”。
于是,迹部身边围上了两三位欣赏书法的娇羞少女,幸村那边有女孩请教插花技巧,观月也被缠着讨论俳句用典,忍足身边也站了一位低头绞着帕子、小声说着“忍足君的和歌真是风雅”的女孩。
如月遥看着那四位被“百花”环绕、不得不维持礼貌应付的男士,莫名地心里有点同情。
这哪里是风雅交流,分明是大型围猎现场。
还是饿着肚子的围猎。
她果断选择远离风暴中心,悄无声息地挪到摆放茶点的长案边,看着那些做得同样小巧玲珑、一口一个的和果子,虽然依旧不管饱,但总比没有强。
她拿起一个淡粉色的樱饼,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还是先填填肚子比较实在。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樱枝,在铺着毡布的矮几和盛装的人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风雅的活动似乎渐入佳境,却又不可避免地流于一种心照不宣的、为特定人群创造交流机会的模式。
就在这略显微妙的平衡中,长者似乎终于想起了那位始终游离在边缘、却不容忽视的黑色身影。
他笑容可掬地将目光投向正默默试图用手指弹掉和果子糖粉的如月遥,声音洪亮地提议:
“说起来,如月小姐自幼在中国长大,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诗词歌赋更是璀璨夺目。”
“想必如月小姐在此方面定有极高的造诣。”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请您也一展才学,让我等领略一番汉诗的风雅?”
一瞬间,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如月遥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纯粹的好奇,有审视衡量,有等着看这位极道千金出丑的隐秘期待,也有迹部等人带着几分玩味的关注。
如月遥弹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她周身那刚刚因为专注于点心而松懈了的气息瞬间收敛,重新冻结成那个高不可攀、冷若冰霜的如月家二小姐。
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主家,脸上看不出丝毫被突然点名的慌乱或窘迫。
早乙女管家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拼命用眼神示意“小姐稳住。体面!体面!”
如月遥微微颔首,声音如同碎玉投盘:“造诣不敢当。略知一二而已。”
视线扫过庭院中纷扬飘落的樱花,语气平淡无波,“既然主家盛情,我便借景念两句旧诗吧。”
她略一沉吟,清越的嗓音便流淌出来,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两句诗念完,她并没有立刻解释,而是任由那抑扬顿挫、富含韵味的音节在空气中回荡,让不懂中文的人也先直观地感受到其韵律之美。
短暂的寂静。
许多人面露茫然,但像迹部、幸村这等自幼接受精英教育、对汉文化有所涉猎的人,眼中则瞬间闪过惊异和赞赏。
如月遥这才不紧不慢地,用流畅自然的日语解释,“这是中国唐代诗人刘希夷的诗句。”
“意思是,每一年花朵都会如期绽放,景象似乎年年相似,但赏花的人却早已换了模样。”
解释完毕,她并没有停下,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不断飘零又不断有新生花朵绽放的樱树,继续用那种冷静而清晰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其实道理很简单。”
“没有哪一朵花会永不凋谢,生命的凋零是常态。”
话锋却轻轻一转,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但是,也永远会有新的花朵在另一个枝头,或者另一棵树上,如期盛开。”
“逝去的无法挽回,但新生也从未停止。”
“哀悼旧日的凋零固然是一种情感,但欣赏当下正盛开的这一朵,期待明日将绽放的那一簇,才是更真实的生活。”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煽情的悲春伤秋,只有冷静的观察和一种近乎哲学的、带着疏离感的感悟,将一句诗词延伸到了关于生命轮回与珍惜当下的普世命题上。
瞬间,之前那些吟咏樱花易逝、春光短暂的和歌俳句,在她的这两句诗和随后的解读面前,显得格外小家子气和无病呻吟。
整个庭院鸦雀无声。
方才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全都变成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折服。
谁能想到,这个来自极道家族、穿着一身禁忌黑色、看起来冰冷又不近人情的大小姐,内里竟藏着这样的才学与见地?
早乙女管家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腰杆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脸上放光,内心疯狂呐喊:
看到了吗!
外面那些只觉得如月家打打杀杀的粗人印象都见鬼去吧!
我们家二小姐是真正的才女!
肚子里有墨水的高材生!
如月家的脸面今天真是闪闪发光啊!
忍足看着一身黑衣却仿佛汇聚了所有光亮的女人,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总是这样,每一次出现,都带着截然不同的、却同样致命的冲击力。
迹部景吾抚着泪痣,唇角勾起一个极富兴味的弧度。
幸村精市微微颔首,眼中是纯粹的欣赏。
观月初则眯起了眼,指尖卷头发的速度加快了些,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位突如其来的变量。
如月遥却仿佛对造成的效果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她说完便颔首示意,重新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说出如此深刻话语的人根本不是她。
然后,她再次将视线投向了放和果子的长案。
嗯,哲学思考完了,肚子还是饿。
雅集似乎因那惊才绝艳的两句诗和一番冷彻又通透的见解而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停滞。
赞叹声过后,是短暂的、不知该如何接续的静默,仿佛任何后续的风雅之举在她那寥寥数语面前都显得苍白。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声,毫无预兆地流淌开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琴声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清冽而温柔,乘着微风,在落樱缤纷的庭院里迂回缠绕。
音色极美,技巧更是无可挑剔,显然是大师级的水准。
众人不由自主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乐声吸引,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忍足不知何时已拿着他那把随身携带的小提琴,站在一株枝垂樱下。
他微微侧着头,下颌抵着琴身,眼镜片后的眼眸轻阖,神情专注而沉醉,修长的手指操控着琴弓,在弦上拉出缠绵悱恻的旋律。
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他深蓝色的和服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画面美好得如同电影海报。
大多数宾客都露出了欣赏陶醉的表情,沉浸在这位忍足家公子难得一见的即兴演奏中,这无疑是风雅集会上最应景、也最高级的助兴。
然而,如月遥却在第一个音符跃出时,就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这旋律……
太熟悉了。
即使被改编成了小提琴的版本,即使调性做了调整,即使融入了更多圆滑的过渡和曲调的改编,但那旋律的骨架,那深嵌在每一个音符里的情感内核,她绝不会认错。
是《诀别书》。
是那首她在东京三得利音乐厅的空荡舞台上,倾注了无人知晓的情绪弹奏的《诀别书》。
可是,又不一样了。
此刻从忍足琴弦上流淌出来的,悲伤的底色仍在,却奇异地被注入了一种温暖的希望。
像是冰雪消融后露出了底下湿润的泥土,预示着新生。像是诀别之后,于漫长时光尽头生出的、对重逢渺茫却执着的期待。
他修改了它。
他用小提琴的绵长和略带沙哑的磁性,重塑了它。
他读懂了那首曲子的悲伤,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它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光明的注解。
琴声悠扬,在樱花雨中穿梭,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对她之前那句“永远会有新的花朵盛开”的无声回应和具象化演绎。
如月遥怔怔地听着,忘记了手中的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牵引她全部心神的乐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拉琴的人。
而仿佛心有灵犀般,忍足侑士也在那个乐章舒缓的间隙,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越纷扬的花瓣和人群,毫无偏差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对音乐的沉浸,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等待才终于得以传递某种讯息的专注。
她看着他,脑子里回想起半个多月前,他那个被自己定义为“拙劣搭讪”的邀请。
“比如,请你喝一杯热茶?”
当时她觉得轻浮又冒犯。
可现在,听着这首被他精心改编、注入了全然不同情感的《诀别书》,感受着他此刻穿越人海牢牢锁住自己的、深邃得几乎烫人的目光。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猝不及防地钻了出来。
或许……
他当时真的就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首曲子?
而一直留意着忍足的迹部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啊嗯?原来如此。
这首曲子……
琴声依旧在樱花树下缠绵流淌,如同情人低语,诉说着诀别书之后,静待花开的温柔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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