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于自己童年时的经历,李忘生记住的并不多。六岁之前,他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母亲染着蔻丹的指尖、父亲翻阅合同的沙沙声、庭院里被雨打湿的紫藤花……都像浸泡在浑浊的鱼缸里,世上一切仿似都与他无关。唯独天上云去云来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时常盯着天空发呆,游离物外,像是知道一切,又像是一事不知。
直到十年前那个蝉鸣刺耳的午后,一个小少年忽然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枚开元通宝,声音跳跃如音符:
“小呆子,要玩捉迷藏吗?”
彼时的他只呆呆望着眼前人琥珀色的瞳孔,那里倒映着藤架漏下的光斑,如碎星,如初雪,粲粲然耀眼夺目。他无意识伸手去触碰对方递过来的铜钱,只觉眼前恍如云开雾散,忽然恢复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他听到自己说了个“要”字,声音清脆而坚定,却引得远处的父母亲人失声痛哭。他茫然地望向他们,不解其意,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少年嘴角那抹温暖的笑意。
而后李忘生才知道,那少年也是云,云流四海的流云。
再后来,师父出现了,说他与道有缘,问他是否愿意随自己出家修道。李忘生虽不懂何为出家,却在听到“修道”时油然而生向往,毫不犹豫点头应下。父母又一次泪如雨下,但最终还是允了他随师父离去。自此,他远离故土,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十年光阴,师父与谢云流成了李忘生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他们如同他与这个世界相连的锚点,缓缓展开他与外界的联系。他以这锚点为起点,一步步踏上人生的旅途:明心、修道、求学……道观偏僻,可供选择的学校寥寥无几,他几乎是踩着谢云流的脚印成长。师兄总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即便师兄成长迅速,脚步飞快,也始终将他拢在羽翼之下。
这些年李忘生一直试图追上谢云流的脚步,师兄用十年走完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时光,他却囿于年龄,方才行到应试的人生节点。不过李忘生对此并不焦躁,他很享受学习的过程,也享受追赶的乐趣,按部就班,何尝不是一种圆满的人生轨迹?
可他却忽略了,长时间关注一个过分闪耀的存在,太容易生出占有欲,更何况那个耀眼的存在触手可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他对师兄生出了情愫。
一缕日光透过不算严丝合缝的窗帘潜入昏暗的房间内,足以让李忘生看清眼前人的模样。谢云流的确是累得很了,眼下都有了青黑之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扑在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他的手臂此刻松松搭在他腰间,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薄薄衣衫轻触在小腹上,亲昵又暧昧。李忘生屏住呼吸,数着空调出风口的沙沙声响,只觉凉风阵阵,却吹不散早秋黏稠的热意,渴望如潮水轰鸣,随着血脉奔涌入心海。
三千多个日夜的相处,长久的仰望与守护,酝酿出情愫仿若理所当然。可对于尚未成年的李忘生而言,这份变调的感情还是有些过分惊世骇俗。他虽早熟,毕竟尚且年少,难免忐忑难安。以往作为明灯的师兄显然无法在此事上为他指路,而师父……师父素来信奉大道无情,显然也不适合讨论此事,以至于时至今日,李忘生始终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放弃?心有不甘;可若进一步……
就在此时,搭在身上的手臂忽然动了动,火热的手掌极其自然贴合着他的腰线摸索了数下,顺着衣摆的缝隙潜入,与小腹处的肌肤亲密接触。李忘生呼吸一滞,触电般绷紧身躯,喉结轻轻滚动,掌心渗出细汗:他清晰感知到那只不安分的手掌正沿着他腰际凹陷处无意识地摩挲,那里的肌肤最是敏感,几乎能感受到指纹螺旋的纹路。
就在不久前,这只手才替他擦过背;再早些,更为护他执过剑……
“师兄……”李忘生双唇微动,无声呼唤着对方。仿佛听到他的呢喃,谢云流在睡梦中发出含混的咕哝声,手臂收得更紧,膝盖顶进他腿弯。李忘生被迫蜷缩成契合对方的弧度,后背紧贴着滚烫胸膛,几乎能数清对方心跳的节奏。
最过分的是,搭在腰间的手掌随着姿势的改变自然下滑三寸,拇指正抵在他肚脐下方,再往下半寸就是……
李忘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察觉不妙,想要挣扎起身,却被谢云流变本加厉桎梏在怀中。那人额头抵在他后颈,极其自然地蹭了蹭,含糊开口:
“忘生,别怕……”
李忘生的心跳顿时乱了一拍。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家后的第一个夜晚,谢云流也是这般抱着他,在他拙稚的身躯上轻轻拍抚,哼着不知名小调哄他入睡的场景。
“别怕,师弟。”当时的小少年信誓旦旦哄他,“以后师兄陪你,保证你每天早晨起来,都能看到师兄守在你旁边!”
——师兄是大骗子。
李忘生愤愤然地想,分明随着年龄增长后,师兄便主动提出与他分床,道观扩建后更是分房而居。这两年里,他们师兄弟俩人虽然偶尔也会睡在一处,终究不若小时候亲密。
他们已经很久没如此亲密无间地躺在一处了。
浑身僵硬地躺了片刻,李忘生又克制不住侧头去看谢云流。然而这个姿势令他整个人几乎被禁锢,便是颈项都难转动,如何看得到背后之人?反倒因为姿势变动,导致吹拂入后颈的气息又贴近几分,灼热的吐息顺着耳廓游走,撩拨在敏感的肌肤上,推出一波又一波陌生的暗涌。
最糟糕的是,那暗涌澎湃入心还不够,竟还推着阵阵悸动直冲天灵,还有……
李忘生猛地咬住齿关,再也无法按捺,忽然用力挣开那个温暖的怀抱,近乎慌不择路地扑下床去!
“忘生……?”
略显激烈的动作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人,背后传来含糊询问:“怎么了?”
“我去厕所,你接着睡!”
李忘生匆匆丢下一句解释,已反穿拖鞋逃入了盥洗室,紧紧关上房门。后者睡眼蒙眬地看了那边一眼,不疑有他,加上困意犹存,打着呵欠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酒店的隔音效果绝佳,门板闭合后,不仔细听浑然两个世界。李忘生狼狈地靠在浴室仍有些潮湿的玻璃墙上,呼吸急促地打开花洒,微凉的水雾兜头罩下,却丝毫冷却不掉身上的燥热。
——真糟糕啊。
无声的呢喃被悄然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再难压抑的急促吐息。先前在这里与师兄挤在一处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李忘生紧闭双目,忍耐许久,终是克制不住伸手向下……
狭窄的浴室内水声响了许久方才停歇,待少年人再出来时,面色早已恢复正常。只是出门时略显迟滞的双腿不慎碰触到立在玄关的木匣,后者晃了晃,重心不稳倒了下来。
李忘生下意识伸手扶住,看清那物后不由懊恼:
怎么把这东西给忘了?
贴在木匣封口处的符咒短短两个小时内符力已有些涣散,虽不明显,也足见其内之物凶悍。李忘生眉头微蹙,看了一眼床上仍酣眠着的谢云流,略一思索后,将木匣背起,抽了房卡出门,径自去了偏僻的楼梯间。
再打开木匣时,已归鞘的双剑看起来安分许多,全无先前凶戾。李忘生却不敢大意,先以符咒设下困阵,方才开口:
“安乐公主?”
剑身微微一颤,却未见有人显形,只有一道慵懒女声传来:“小道士找本公主何事?”
“人死灯灭,本该入地府轮回,你为何会附身在这对双剑中?”李忘生也不与她绕弯,径自开口询问。
“呵,怎么,想超度本宫?”剑身上虚影缓缓浮现,只见一袭红衣的李裹儿虚浮在双剑之上,凌厉双眸中满是嘲弄,“你当知晓本宫已成厉鬼,执念不散,入什么轮回?!”
李忘生丝毫不被她的虚张声势所摄:“你未了之愿为何?如若可行,贫道可助你解冤释结。”
“你?乳臭未干,羽翼未满,谈何相助?”李裹儿嗤笑出声,挑眉上下打量他,“若是前世的你还能同本宫谈谈条件,现在嘛……”
前世?
李忘生眉心微动,不答反问:“你认识我的前世?”
“本宫为何要告诉你?”李裹儿咯咯笑了起来,“小道士,跟本宫谈条件,你还嫩了点。”
“你被我与师兄重创,又被封印在这双剑中,再无法兴风作浪,谈何完成执念?”李忘生全然不受她影响,手指轻轻摩挲着腕间铜钱,“更何况你伤我阿姐在前,兴风作浪在后,贫道本可直接行雷法诛灭,无需多言其他。”
“你——”李裹儿顿时一噎,没想到这小道士看起来斯文稚嫩,张口就如此武德充沛。她方才见识过两人之能,全盛状态下或可一战,如今却难免气虚,偏又过不去心底那个坎,冷冷道:“本宫要光复李唐,重开天枢(注),你也能应承?”
“不能。”李忘生答得干脆,“如今紫微移位,封建王朝早已覆灭,莫说你已成鬼,就算是身穿至今,也不可能复辟。”
“那助本宫斩尽李氏余脉亦可。”
李忘生眉头大皱:“办不到。”
李裹儿嗤笑一声:“那还废什么话?!”说着反身回到双剑当中,分明拒绝交谈。李忘生也不拦她,淡淡开口:
“既无善缘,贫道便启真君镇灵大醮,将你封印在这剑匣当中,与世隔绝。待天长日久,你自会戾气尽散,也省得多费工夫。”
闻言红衣厉鬼再度现身而出,冲着满脸平静无波、端肃持重的李忘生嘶吼:“你敢!”见李忘生面色丝毫不变,甚至抬手掐诀,似乎打算就这样将她封印,眼中闪过一抹不甘,却还是悻悻开口:
“叫李裳秋那贱人过来!是她的血唤醒的本宫,这事儿自当与她清算!否则你就算封印了我,本宫也能凭血脉孽债再寻她,拼着散魄也要一偿恩怨!”
【注:天枢:在道教可理解为帝王的象征,安乐公主也是想当女皇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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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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