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管家小六搀扶着他进门、回房,去厨房煮来暖身的姜汤:“少爷,喝一些吧,你的手太凉了。”
小六送完姜汤和换洗衣物就退出去,贴心的没问谢苗先生去了哪里,也没问少爷为什么哭得失魂落魄,像是丢了半条命。
白瓷碗盏中褐色的姜汤暖呼呼的,一口下去辛辣味黏在舌根,怎么也止不住。换在从前淋雨受凉还没喝一碗,封阳都得皱着眉头,借机硬要谢苗哄才喝完。
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
骗子,全都是装出来的。
本来只想喝半碗,最后还是赌气一口灌完,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放下碗盏,豆大泪珠也随之滚落滴溅,混合褐色汤汁顺着瓷碗边缘一点点滑落。
那么会演戏,那么会骗人,为什么不肯一直骗下去,骗我到死啊?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因为你要离开了,你不想我跟着,你嫌弃我是个累赘对吗?
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吧……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
封阳捂着脸,哭着哭着笑起来。
他早就想好等谢苗回国,他也一起跟着去,把家里的产业开拓到至冬。只要立住脚跟,就正式成亲结婚。选在蓝莲花开的那天结婚,婚礼先在至冬办一场、入乡随俗。然后在璃月老家办一场,喜服用金线绣双鲤并蒂莲的花纹。他会在成亲后的第一天早起给谢苗眼尾也细细的描上红妆,他想象过很多次那双眼睛眼尾带红的模样。在枫丹购置一套房产,方便他们在璃月和至冬间两头跑。房子得是前后都有小花园的,种上谢苗喜欢的樱桃树,洒满小雏菊、喜林草和虞美人的种子。谢苗一定会喜欢那样的草坪,搬一把椅子躺在樱桃树下乘凉喝茶吃点心——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另一半却插上翅膀直接飞了。
像个小丑,真的,完全就是小丑。
封阳哽咽心想,没有谁比自己更像小丑了,突然发现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是他国间谍,还甩了自己,直接遭受双重打击。
他只恨要骗自己的人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没等他自怨自艾下去,前厅突然传来小六有些惊喜的嗓音:“少爷,谢苗先生回来了!”
封阳踉踉跄跄赶到大厅,谢苗已经坐在圆桌旁喝茶了。从容闲适,和从前一样,算这个家半个主人。
谢苗还是穿着北国银行职员常见的那身衬衫长裤,衣领处沾着一抹红。根根手指细腻莹白,衬得甜白瓷的杯盏都黯淡无光。
封阳一时无言,死死的盯着他。
小六很会看眼色的离开,屏退家中其他仆从。
谢苗放下茶盏,起身轻声道:“我是愚人众执行官【公子】的副官谢苗,为了任务来到璃月,现在任务完成,可以重新认识一次吗?”
大厅里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你怎么没跟那个女人一起走?”封阳并不认识【女士】,只猜得到她也是属于愚人众庞大组织的一员。
但不是说回至冬的船要开了吗?不是要走吗?不是要甩掉自己,说什么山高路远从此不复相见吗?
谢苗笑了一下:“她把我踹下来了。”
如果他真的要在今天登船回到至冬,女士的确会这样做,毕竟烂摊子没有处理完。
方才在三碗不过岗眺望港口方向,女士的确已经登船离开了璃月,她要带着神之心回去。下一班船来得在一个月后了。
但是封阳莫名生气:“谢苗!!!”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他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质问:“你不是要走吗?你不是要断掉吗?为什么还要说再认识一次!”
“如果你有机会在今天登上那艘船,是不是头也不会回?你把我当什么了?随叫随到的狗,还是一个怎么丢只要招招手就会回来的消遣……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啊——我到底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那双眼睛像是浸泡在清泉中,黑得发亮,青年已经失声,却还是要嘶吼一句,“你说啊!!!”
他要怎么说呢?
谢苗那样冷静的注视眼前失控的昔日爱人,蓝紫色的眼睛蒙上薄雾。最终也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封阳下意识的松手搂住脖子,埋首肩颈。
人类的眼泪是滚烫的。
烫得谢苗心里一个又一个窟窿,心酸手也软。
“……你是我的小狗。”谢苗说,“是我最喜欢的小狗。”
封阳又气又委屈:“我就不能当个人吗?!一年了,连个人都混不上吗?”
“……如果你想的话。”
“我……本来想一直骗下去,等你到了至冬被风雪迷了眼就会知难而退,回头选择你原本的人生。”那不是戏言,人类无法执着坚定的爱一个人一辈子,一段婚姻爱到最后全凭良心。大不了他们好聚好散,封阳至死都只会认为他的前男友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国银行员工,“为此我拜托了一眼就看穿伪装的降魔大圣魈上仙。请他不要对你主动提起副官和谢苗两个身份的共通之处。”
封阳搂紧了脖子,气得发抖:“那为什么又突然告诉我?”
“因为你在害怕。”
“……什么?”
“暴雨停后,我爬上港口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你在找我,问我要不要告诉你真相。当时我还很犹豫,直到他说你在害怕,害怕半夜消失的我是不是死在灾难中。你在恐惧我的死亡或者离去。”
封阳把头埋得更低,算是默认。
半夜惊醒身畔无人,想要寻找却被迫逃难离开。他在空荡荡的冷清长街上四处寻觅,生怕被千岩军拦住通知死讯,只能幻想着下一秒爱人就会突然出现给自己一个惊喜。
当时我只想你平安。
“你为什么要说爬上港口?”封阳轻声询问,“副官参与了群玉阁那场战役,你掉进了海里,是吗?”
“是。所以我告诉你,我早就与死亡相伴,如果我一直骗你,未来某一日你会收到愚人众发放的阵亡抚恤金。如果我挑破,你就不必为我烦忧……这是愚人众的宿命。”谢苗曾经为富人效力,他统计过每年发放的阵亡抚恤金,每年都有士兵不断死去,就像飘落到他国的雪花融化一般。
谢苗说:“我一定会死得比你早,你本不应该丧偶,鳏寡孤独。如果就此放手,未来家庭美满再轻松不过了……”
“为什么要把死说得这么轻易?”封阳哽咽道,“不要转移话题,这不是你之前说那些话的理由——为什么要跟我断掉?我不在乎什么鳏寡,我就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
“那你也能接受你我之间横着千岩军将士的性命吗?”
“……”
“我亲手对他们开的枪。封阳,你还记得一年前出现在不卜庐的寒症病人吗?浑身都长出可怕冰棱的男人。那是我开的枪,那是我神之眼的力量。”
封阳被推开,掌心被塞进一颗晶莹剔透的神之眼。外壳如此尖锐,正如至冬的寒冰。
谢苗的声音也不复方才的温和:“那些坠海的千岩军身上都长出了冰棱,寻常人是无法打捞上来的。换句话说,他们可能连被收敛尸身的机会都没有。”
封阳崩溃:“你就是想听我说接受不了是吗!是!我接受不了!那是璃月的守卫者!没人能忘恩负义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你成功了,你满意了,你如愿以偿了!”
“软的用完用硬的,你就非要这样狠心,非要我连死缠烂打的机会都没有!你就这样要甩掉我!”他嘶声力竭,“骗子!!!”
“……”谢苗只能沉默。隔墙有耳,璃月的探子在偷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小阳,哭不能解决问题。”
“没有人哭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封阳难以承受,蹲下身捂着脸,“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失态……我只是接受不了,我不想你走啊……明明都已经要结婚了,明明一切都很好的,如果我不问就好了,我不应该、我不应该去北国银行的,我今天不应该去北国银行找你的——”如果他今天没有去北国银行,是不是就不会被分手?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要一个答案——“不要分手好不好……我不想分手……”
小少爷一头钻进死胡同,脑子已经彻底转不过来了。
他蹲在地上攥住爱人的裤腿,哑着嗓子祈求:“我不想分手,我不想和你断掉……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然后被打横抱起来走。
封阳顺势揽住谢苗的肩膀和脖子,呜咽得更厉害,眼泪再一次浸湿衬衫。
“我不想分手……”小少爷只想爱人和以前那样哄着他说好好好不分不分——就该这样啊,他每一次撒娇谢苗都会顺从的,为什么要沉默啊。
他摸到爱人后脊的一点凸起。
掌心攥着的神之眼更冷了,像是寒冬腊月浸在水中的冰。银凉的金属从爱人的后颈钻出,瞬间没了影子。
封阳似乎听到了枪响声。
被水洗过的眼睛黑亮亮的,长久哭泣后的大脑有些迟钝,反应不过来。
谢苗的手轻抚他的后背,吻去他眼角的晶莹,如此才让小少爷止住了汹涌的泪。
“你不想分手是吗?”沉默许久的谢苗带他回到房间,用脚关上了门。
“不想。”封阳相当坚定,然后语气软下来哀求,“我不要分手,别抛下我。”
他被放到床上用帕子擦干脸。
谢苗俯身贴下来,亲吻他的眼睛、额头、嘴唇,声音就像春日萌发的浅绿小草,窸窸窣窣:“好,不分手,但你要骗所有人——”
封阳只想亲他,反客为主凑过去吮吸,直到被捏住两腮嘴巴像鸭子才委屈巴巴:“骗他们什么?”
“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挣钱、利用你办事、对你下了诅咒,只许喜欢我。”谢苗的声音轻柔平缓,“你是我捏在手里的把柄。”
封家小少爷被带盐泪水腐蚀的脑子终于回到平时的水平线上。他屏息凝神,好似听见了屋外谁人的闷哼和哀嚎,又看见爱人冷静哀愁的眼睛,郑重的点点头。
谢苗放开了钳制。
但这次封阳没有急着亲,而是求证:“你在被七星监视吗?”
“嗯。【谢缪尔】吸引了太多仇恨,他们要在我这找到破绽。除去七星,还有愚人众高层。他们都会从你这里下手,前者要让你说出我的秘密,后者要让你永远闭嘴。”谢苗语速很快,“这是最后一层原因了,小阳,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会收敛些。但你知道了,因我造成的苦难都会有一笔算在你头上。”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不逼你。出了这个门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被骗财骗色的可怜虫,仙人也会护你几分。”
“……我会和姐姐说的。谢苗,你想得太简单了。”封阳吸了吸鼻子,眼神清明,“如果我完全按照你说的做,愚人众固然会放过我,但七星不会放过姐姐和家族。哪怕现在没有把柄,未来某一天沉玉谷大清算,姐姐和家族首当其冲就要被开刀。”
已经不是神治的时代了,封阳对人性的了解从不逊于任何人。
谢苗静静的听他说。
“最好的方法就是我按你说的演,七星会派人和姐姐求证,到时候我会说将计就计,一切都是为了把家族产业开拓到至冬去。七星大概率会把人员渗透进商队,情报组织蔓延到至冬……这是双向的侵蚀,如果你能接受——”
“反侵蚀至冬可没有这么简单。市长【公鸡】,北国银行创始人【富人】,以及情报处负责人【仆人】,光是这三位执行官的势力范围就渗透到至冬各个角落,封家留下容易,七星的势力留下,很难。”谢苗本身就是这方面的交接员之一,一年里北国银行和壁炉之家抓的间谍情报员加起来能绕挪德卡莱三圈半。
封阳却笑笑:“那是他们要考虑的事了。国与国之间有利益纠纷就有血腥吞并。”
“……我以为他们在你心中的地位和千岩军一样。”
“我们是同胞,但有的地方不一样。而且你说起千岩军,眼睛里是敬重和尊敬,但说起他们,毫无感情。”封阳捧住他的脸,“好了,现在该告诉我千岩军真正的情况了吧?”
“……突然聪明了?”知道他们没有死。
“你不是一直在暗示我吗?突然提到一年前那个寒症病人。但我还记得是你给的薄荷药材,记得你说的雪山的诅咒。如果是你神之眼的力量,后来那个病人痊愈也是你出手吧?”他有些得意的笑起来,“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愿意跟我好,根本就不会回家里,也不会跟我废话那么多。”
他说过的,自己只要撒娇提要求谢苗都会应下来。
嗯,聪明小狗。
谢苗亲亲他的额头:“现在都在不卜庐躺着,等着我去送解药。但我稍后还要和长官去跟七星谈赔偿款,就请你这个被洗脑的可怜小狗帮我送去吧。”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伤。”
封阳一边解他的扣子一边说:“仙人都在群玉阁上,你坠海应该是被他们打伤后掉下去的。魈上仙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发怒,他的风刃杀人跟砍瓜切菜一样,你还能全须全尾的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是该说你实力了得还是感谢魈上仙饶你一命。”
“……矛盾转移,我把阵盘打碎,他只能去救普通人了。”昨晚凌厉的风刃差点把自己当鱼生给片了,要不是自己恢复能力强,要不是魈上仙顾忌着小狗饶他一命……呜呼哀哉!
封阳解扣子也解了半天,终于剥下蒜皮似的衬衫,原本光洁细腻的胸膛和手臂如今全是交错的肉色和粉色伤疤,有的地方比较深,边缘透着被海水泡久后的白。
谢苗不想沉默继续蔓延,主动缓解气氛:“明天就能消除了,魈上仙绕我一命,没缺胳膊少腿。”
“……所以,你从前身上干干净净,也是因为伤口愈合得很快,对吗?”举一反三,封阳连用指腹触摸伤痕都不敢用什么力气,“痛不痛?”
连包扎都没有,就这样硬等着痊愈。
他想起海灯节期间母亲把脉后为何哭泣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好端端的人底子是亏空的。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谢苗不想提这些,转移话题打趣道,“你还要摸多久?擦枪走火会耽误治疗的。”
封阳果然上当:“总破坏气氛!”
封阳咬牙切齿:“你等着,要擦枪走火也等我做完正事。”他还没忘躺在不卜庐的千岩军将士。
谢苗慢条斯理扣上扣子,心想就你刚才那个样子,不被我坐哭都算有本事。
非常好哄小狗[害羞]
以前有想过要不要写那种你爱我我爱你但是迫于国仇家恨无法在一起只能恩爱痴缠彼此伤害的剧本,后来想着这是给自己做饭,我的两个崽是奔着幸福去的啊(莫名燃起来了),决定把磨到一半的刀子收起来。其实这章本来想写谢苗把人带回房间强骑骑哭小狗的[墨镜]但是翻来覆去一夜还是把它改了,各位自行脑补哈。情绪到位了剩下的你们来[狗头]
一开始对谢苗人设的定义确实是文案那种爱情只是调剂但工作更重要,小阳纯背景板。但是我写了感情戏写了这么多(水了这么久),真的发现喜欢一个人什么理由都不重要不需要: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小阳都能接受。但谢苗又不会真的让小阳面对原则问题的取舍,所以同时救下千岩军和愚人众,只是为了给小阳留一条奔向自己的路(然后误打误撞获得钟离青眼。钟离:嗯,会配合演戏,还知道考试不出人命,甚好)
爱你的人会为你扫平阻碍[狗头叼玫瑰]谢苗这种性格和身份,真喜欢一个人会反复确认对方是不是能接受他的真实,像剥洋葱一样。有的人会认为这样很累,有的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认死理。我无意辩论是好是错,我只能说每个人都不同,选择适合自己的人就好。
所以只要小阳往前走一步,就能发现所谓悬崖不过是迷雾。
他不仅走了,还是用跑的。撒泼打滚让谢苗完全没招了,口气一松懈小阳马上打蛇随棍上。
最后再解释一下我比较在意的一个点,小阳说的原则问题是杀没有犯罪史的璃月人、危害璃月利益、刺杀帝君。前者对应债务处理人追债杀人、千岩军战亡,后者对应释放魔神水淹璃月。原剧情是这样的,这本我从进入璃月开始就在铺垫,所以有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荒诞感(在下的赛博道德感还是太高了[害怕])
谢苗和愚人众在璃月做的最严重的事就是放出魔神奥赛儿、在群玉阁干涉封印奥赛儿。除此之外都好解释。不过感谢钟离老爷子吧,他的退休计划让我成功在本文洗白愚人众(原作达达利亚是真的为了逼迫岩神现身或者逼七星交出神之心,现在变成心知肚明的配合演戏)。所以造成明明主线剧情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哪哪都不太对的情况[狗头叼玫瑰]
再过几章就回至冬,后续的主线剧情我挑一部分写详细些,大部分还是简略提一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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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你我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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