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说让我好好休息,减少出任务的频次。就算我强烈要求祓除咒灵,也被要求必须有五条在场。
那天晚上,我记得好像是所谓的万圣夜,我刚刚把偷藏在衣服里的镇定剂和安眠药尽数服下。在我半睁着眼睛等待着美绪和夏油来临的时候,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像我在北海道看过的巨浪。
巨浪接连不断舔舐着我的面颊,四肢。伴着嗡鸣的潮汐声,有人的大喊被浪花轻轻拍到我的脸侧。
我充耳不闻,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脂粉气息,我重新落入江户时代,重新呱呱坠地,跌回了美绪的拥抱。
我叫五条悠斗,来自距今四百年前的江户时代的五条家,我有一个自己选择的母亲,还有一个一直照顾我的朋友。
美绪的拥抱总是很温暖。
我的右侧脸颊中央有个棕色的小痣,美绪总爱先亲亲我的面颊,再亲亲我的鼻尖,而最后一个慎重又慎重的吻,总会如羽毛般轻飘飘降落在我的眉心。
她有些粗糙的指头点在我的眉心,连指尖好像也跟着主人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美好的祝福哦,悠斗大人…”
那时窗外刚下过雨,整个世界呈现出一幅水洗过后明亮,崭新的图景,有鸟儿叽叽喳喳依偎在一起,用自己小巧锐利的喙相互打闹着。
有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在我和美绪间跳跃沉浮。障子门外是吉原年纪尚轻的游女在走动时,木屐敲打地面发出的哒哒声。隔壁能听见其他游女与客人的嬉笑打闹声。
我捂着自己的额头,呆呆地望着美绪。从她那弯弯上翘的唇角,带她喜欢皱着的鼻梁,转着圈到她眼角的皱纹,最后停留在她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
这就是美绪,我的美绪。
我无限地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春水荡漾,只觉得她仅仅是跪坐在那里,仅仅是在微笑,就是一个小小的永恒。
“悠斗大人——”
美绪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下意识抓住,她便顺势摊开掌心贴在我的脸颊。我眯着眼,不自觉蹭了蹭她的手心。待我睁开眼,才发现美绪另一只手肘抵在小桌上,手背撑着下巴,一幅很开心的样子,她的声音千回百转,她说,“悠斗大人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啊。”
我抬眼,直直注视着她,有些莫名的委屈,“美绪,为什么我刚刚快乐得想要跳舞,现在却感到好害怕?”
她不解地眨眨眼,但还是张开手臂,向我打开她有些单薄的臂膀。但好在我那时才十四岁,身量不高,足够我蜷缩在美绪脆弱的拥抱里,享受着寂静的永恒。
美绪像环抱一个婴孩一样环抱着我,她发髻上的珠宝很少,只是草草插了一根垂着流苏的,黄金镶嵌的玉簪子。这是我送给她的,每次看着流苏伴随着她动作摇晃时,我总会感到一阵难言的餍足,舌根好像都泛起甜味,连带着原本空荡荡的胃也一下子充实了起来。
美绪点点我的眼角,说话的声音就像蹦蹦跳跳的鸟雀,嘴里絮絮叨叨念着“悠斗大人真是可爱,美绪最喜欢悠斗大人了“之类的话。
美绪从来都不知道有术士的存在,她也不知道我是五条家那个大名鼎鼎的六眼,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正因如此,她可以很轻易地对我说喜欢,可爱,最爱。
她只知道我经常会吵着,闹着说自己头疼,她只知道我的眼睛很漂亮,所以也只有她会掐着我的腮帮子,说我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孩。
我咧着嘴,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着美绪也是我见过最最美丽的女人。
她听到后总会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继而在我的脸侧留下一抹鲜红的,仿佛在持续发热的唇印。
我摸了摸她亲吻过的地方,只觉得一部分的美绪被印刻在我的身上,于是我开始傻乎乎地在心底原地跳起了祈神舞。
祈愿美绪康健,祈愿美绪幸福。祈愿美绪永永远远伴我身侧。
在一声心跳声后,珍重地将这血肉凝结而成的绘马挂在心脏的最里侧。
我睁开一点眼睛,告诉她,“我也最喜欢美绪了,美绪是我最好最好的妈妈。”
她佯装有些生气的样子,拧了拧我的鼻头,“怎么还有其他妈妈啊!”
“没有的,”我闷闷地告诉她,“从头到尾只有美绪。”
美绪松开我的鼻子,又给了我一个亲亲,手不住地拍着我的背。我躺在妈妈的怀里,满足的嗅闻着她身上的脂粉的气息。
“是这样的,”她说,“我也只有悠斗大人一个孩子…”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当时还告诉美绪我捡到了一个超级有意思的男人。
她有些担心地问我,该不会是武士刺客什么的吧。
“安心啦,”我闭上眼睛,“只是一个旅客而已。”
只是一个旅客而已。
但我当时不知道美绪也是那个所谓的旅客。不知道她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是路过我,不知道她注定会在我的生命中惨烈退场。我当时只知道,我在如此快乐之时总会后知后觉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这让我攥紧美绪的和服,眨眨眼,悄悄掉了几滴眼泪。
那个所谓的旅客就是来自未来的夏油杰。
捡到夏油杰实在是一个意外,那是在我偷溜出五条家去外游玩的夏季。
我随意穿着练功服,熟练地甩开跟在身后的护卫。一边疾驰于密密匝匝的树林,一边在心底谋划着要不要试试用苍进行短距离瞬移。
当我正要试试时,却陡然刹住脚步,转而向偏离原本路线的另一条小道跑去。
和尚?
我蹲下,有些好奇地拨弄着这个陌生术士额前那缕怪怪的刘海,想象了一下自己留这个发型,实在有些好笑,我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是特级吧?我评估着他的咒力和术式。
他仍无知无觉地躺在满是沙尘的地上,脑后的头发也散落一地,连身上的五条袈裟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脏污。
“喂,我可不会反转术式哦,”我撇撇嘴,“你再不醒来,我可就走啦!”
正想用手拍拍他沾了泥土和点缀着零星叶片的面颊,一只手突然抓在我手腕上的无下限之上。
我睁大眼睛,与他猛然放大,剧烈震颤的瞳孔直直相撞。
“不要发呆啦,和尚!”,我在他的眼前摆摆手,就像美绪总是把我叫醒做的那样,又突然凑近,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清醒过来跑掉。
“是时间术式的残秽诶!未来?还是过去?”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有意思,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都好有意思。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在说,“六眼…”
“你认识这个?”我眨了眨眼睛,呼吸微微急促,“是货真价实的六眼哦!所以你是来自前一个还是后一个?”说着说着,脸颊的热度开始升高,思绪越转越快。大脑的温度也愈来愈高,我感到自己在微微战栗。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用手扶了扶额头。紫色上扬的眼睛微不可查地打量了我身上穿的衣服,半晌过后才将另一只手搭在我抓着他的手背上。
他抬起头,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是眯成两条狭长的黑线。他笑意盈盈,额发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摇晃,让我想起了美绪的玉簪子。他的声音很轻柔,他说,
”鄙人夏油杰,来自四百年后的六眼时代。”
咬字清晰,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大脑上,他覆在我手上的掌心仿佛在微微发烫。
我有些激动得发晕,是从来没见过的术式,是来自下一个六眼的时代诶!哇哇,是另一个六眼诶!
我反手握住夏油的手,有些兴奋到难以自己,“夏油,欢迎来到江户,鄙人五条悠斗”,说到鄙人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自他醒来后,他便一直在默不作声打量着我,视线就像蛇一样在我的全身蜿蜒爬行,尤其是在我的眼睛,他停留了最长的时间。
夏油面上仍带着笑,目光浅浅落在我的眼睛上,他的笑容在慢慢加深,他的语气也像在歌咏什么天大的好事,他说,
“幸会,悠斗,幸会…”
这是我和夏油的第一次会面,我当时只是觉得一切都好新奇,虽然夏油看着像在盘算着什么,但我又不在乎,特级又如何,我也是所谓的特级。
那时的我开始无比憧憬着四百年后的,所谓的二十一世纪,但也仅仅也止步于憧憬。
因为美绪还在吉原的小隔间等着我呢!
我没想到的是,我没想到的是美绪会死,我没想到的是她会死在我十五岁生日的后一天。明明前一天她还捧着亲手为我做的糕点祝我生辰快乐,为我又长了一岁感到高兴。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突然就这么死掉。
我躺在夏油的怀里偷偷掉着眼泪,嘴里哭喊着好无聊啊,眼睛好累啊,一切为什么都这么厌烦。说到最后总是归于一句,为什么她要离开我。止不住哽咽起来,连声音都变得沙哑,所有的话都要耗尽呼吸,拼命才能挤出喉咙。
夏油这个时候就会把我从他的怀里轻轻捉出来。
夏油和美绪哪里都不一样,夏油的发是浓墨重彩的黑,眼却是氤氲的紫,他的眼睛倾斜上挑,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但凝望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其实更多的看到的是他倾斜倒错的漫漫人生,是无星的夜空。
他突然嘴角翘起,于是夜空也泛起了阵阵涟漪。他的唇轻而又轻地落在我发热胀痛的六眼上,而后是闷着有些红的鼻尖。
最后,夏油垂下眼,浓黑的睫羽扇了扇,冰凉柔软的唇落在了我拧紧的眉心。
“这是一个美好的祝福哦…”我喃喃自语。
遇见美绪是我意料之内的意料之外。
在我小的时候,家中原先与最亲密的族老叫五条光斗。
是当时已经中年的他,双手颤抖地从产婆手里接过刚出生的我。是他掀开我的襁褓,仔细又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并对其他闻讯而来的族老朗声宣布
——这个时代将属于我们五条家!
那时的他眼含热泪,布满茧子的指腹轻轻抚摸着我的眼角。
我的名字,悠斗,也是他精心起的名字。
悠斗,天空悠远。所有人都说他为我起了一个好名字,他只是抚摸着胡须淡淡地笑了。没有人说这个名字其实是个男孩的名字,因为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在六眼面前,我的性别根本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笔。
光斗对我总是十分严厉,他严格遵循着当时的礼法规矩,会控制我的甜食摄入量,以及每日的休息时间。
但尽管如此,在我蹒跚学步时,在我第一次松开大家的手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向光斗时,在我扑到他的怀里时,我无比明晰地注意到,他原本始终抿着的薄薄的唇挤出了一抹小小的,都不够承载当时年幼的我荡秋千的笑容。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看到光斗殴打他年迈的妻子时才会那么困惑不解。
他用抱过的手,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妻子的皮肉之上。用扶持引导我的咒力,近乎暴烈地在他的妻子体内蛮横地游走着。那时的他笑得很肆意,我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夸张的笑活生生吃掉。
在看到的那一刻,在所有细节涌入我脑子的那一刻,在光斗随意用手帕擦了擦手,想要抚摸我头顶的那一刻,我开启了无下限。
这件事情过后,光斗特意带着他的妻子来找我道歉。
他的妻子,光斗夫人,面上被敷上厚厚的粉脂,明明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但还是跪坐在地上,向我行了一个大大的礼,说着为污了悠斗大人的六眼感到极至的羞愧之类的那时的我听不懂的话。
我凝视着她弓起的脊背,伏在地面上的额头,见她一直在颤抖,想着如今是冬季,石砖会很冷,于是出声让她站起来。
她先是一惊,而后才在光斗的催促下恭敬地站起来,退到他的两步之外,有晶莹的泪水在她眼中停留。
为什么会是这样?光斗依然光鲜亮丽,连胡须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就是爱吗?光斗依旧试探着想摸我的脑袋,我强忍着开启无下限的冲动。之后便看到他在真正接触到的那刹那突然满足地笑了,是那种老爷爷的笑容,很慈祥,很仁爱。
但我却感到胃里翻涌,吃进去的糕点一直在我的胃袋里黏腻腻地打架。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作呕是什么滋味。
作呕对于夏油来说是下贱的猴子,是咒灵球。对我来说,作呕是光斗在用他痛打他妻子的手抚摸我,而我抵御着开启无下限本能那个的瞬间。
后来,我意外得知光斗夫人病死了。我尽力想会想起光斗夫人的名字,她来到五条家后姓五条,那她婚前呢?
能嫁给光斗也必然是某个大家族的大小姐吧,也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吧?但我思来想去,在脑子里一帧帧回放着我于她的所有接触,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光斗夫人,只有五条夫人。
那我呢?我感到有些茫然,我是否从来都只是五条家的六眼,而不是所谓的五条悠斗?
也许就是这样,家里的人才会只是敬我,却不愿意听我说话。
与此同时,自我出生起,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真切地疑惑着,疑惑为什么大家都是黑发黑眸,连禅院家的十影都是如此,那为什么我却是白发蓝眼。
我凝视着镜子中那湛蓝色的瞳仁,指尖缓缓爬上眼尾。睫毛颤动,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不一样在足够强大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这是天赐,是神之眼,是上天给予五条家重回御三家之首的诏令。
一阵明亮的蓝光在我的指尖闪烁,我死死睁着眼睛,凝视着两种蓝在镜面的交相辉映,感觉到尖锐地刺痛和危机。
半晌,我放下手,转身缩回榻榻米。用被子牢牢罩住自己,我闭上发烫的眼睛,双手环抱着肩膀,感受着有限的宁静。
我当时在家中待的实在无聊,便随便抓了家中与我身形相仿的武士的衣裳,随意穿了穿,想去外面的世界找找乐子。
家中的护卫总是会在我面前压低声音,交谈着有关吉原的一切,我偶尔会注意到他们管那里叫温柔乡,说那里的游女眉目含情。
就是这样,在我刚踏入吉原,刚刚打算放飞自己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正在哭泣的游女。
游女的年纪很大了,妆容斑驳,发髻凌乱,腰带在腰前草草打了一个结。一股细线般的的深黑色咒力从她身上抽出,喂养给那个哇哇大哭的独眼婴孩模样的咒灵。
她本只是六眼无意摄入的纷杂繁多的信息中最平常的一缕。但当我迈步经过时,她的呢喃传入了我的耳边,她正在哀悼着她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为此她流泪,她痛苦。
脚步无意中收回,我蹲在她的面前,歪头,透过黑色诅咒静静注视着她。
她先是被吓得圆睁着眼睛,眼下是一片黑乎乎的黑影,眼泪还不住地自眼中簌簌滚落。
在彼此无言的寂静中,她与静静对视着,突然哽咽着张开瘦弱的手臂,朝我扑了过来。我蹲着不动,原本出门后一直开着的无下限在她的怀里被我缓缓撤掉。
咸湿的泪水混杂着刺鼻的脂粉气息,她结结实实地搂住了我的脑袋,廉价的和服蹭过我的面颊,刮得我生疼。
她的下巴搁在我的白发上,泪水也顺势滴落而下,将我轻轻打湿。我合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出生,母亲正在用泪水给我洗礼。我试探着伸出手,精准弹出一团咒力击溃那已经成型的,趴在她颈窝处的诅咒。
她猛然颤抖了一下,一边抽泣着,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不理解的话,她说我就像她的孩子什么的。
可是她的孩子不是还没出生吗?我有些困惑,想收回伸出的手,但手却顺势轻轻环抱住了游女单薄颤动的脊背。
在夜鷹接客的街角,在满是低级咒灵的吉原,我穿着乱糟糟不合身的武士服,躲在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夜鷹怀里,感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或者是风筝在飞往天际之时被抓住了牵引线。我在她滚滚下落的泪水里突然觉得周围嘈杂的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
五条悠斗不再是五条,仅仅只是悠斗,仅此而已。
原来这就是大家所谓的温柔乡。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游女都眉目含情,含情脉脉,我只知道拥抱真的很温暖,真的很好很好。
后来,她一边帮我整理着领子和腰带,一边告诉我,她叫美绪,百合美绪子。
美绪说当时抬头看到我,看到我的白发和蓝眼,背后又有光,便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变成天使来找她了。
“ 嘛——”我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甜得过了头的糕点,觉得心头都暖融融的,“是孩子哦。”
我起身,将唇贴在美绪的妆面上,吃了满口的脂粉。
她笑眯眯地一把搂住我,垂首用手帕擦拭着我的嘴角。夏夜的风轻轻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将挡着视线的发丝随意拢到耳后,而后拈起一枚被我咬过一口,已经彻底凉掉的樱饼,自然而然地咀嚼着。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瞬间,耳边响起砰砰声。真的好想要时间都定格停摆在此时此刻。我不在乎其他正在受苦受难或者死掉的所有人,只要我和美绪的一切的一切都能停滞定格就好了,我不要前进,不要倒退,只要现在的,这一秒的货真价实。
但是樱饼还是被吃完了。
我收回眼神,目光顺着美绪和服振袖绣着的金丝樱花移动着。
明明大家都说我是天赐的六眼不是吗?
我张开手掌,又缓缓握紧,有些茫然。
时间正顺着我掌心的纹路簌簌落下,一如最开始美绪的泪水。
夏油到底在做什么?这是一个巧合吗?我空茫茫地望着他,他知道这是我和美绪之间的秘密吗?
“夏油?”
“嗯?”
“我好像有点想要怨恨你哦…”
“嗯。”尾音上翘,一如他上翘的眼尾,一如他倒错的人生。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好想放声大哭。夏油果然是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是家里人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告诫我的“居心不良”的家伙。
我想到我第一次带他回家,和家里掌事的长辈闹了好大一通,他们甚至想要趁机要挟我不要去吉原找那个下贱的游女。
我挑眉,甩手发出一记苍,然后举起双手,闭起一只眼睛,“抱歉嘛家主,刚刚突然有点不舒服。”
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力拍了一下桌子,但看着我心不在焉地换着左右脚的重心,还是摆摆手,让我带夏油下去。
将两臂交叠在脑后,我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吩咐厨房做些什么糕点带给美绪,实在有些想念呢。想到“想念”,在心底翻来覆去来回咀嚼了两下,又心情很好地自顾自笑开了。
那时的我没注意到夏油在听到家主怒斥我和游女走得近时,瞳孔微微放大的样子。
我只记得他后来不经意地问我,”那个游女是流落在外的民间术士吗?”
他的用词真的好讲究,有种一本正经的搞笑。
”什么嘛!”,我转头,撅了撅嘴,食指在他面前左右摆了摆,“完全——错误!美绪只是美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啦!”
“猴子吗?”轻得不能再轻的话流进我的耳朵里。
我琢磨了一下,瞪大眼睛,“哇,夏油,你该不会是诅咒师吧,超级讨厌普通人的那种?”
他眯起眼睛,弯腰,手指轻轻落在我脖颈处的无下限上方,“不怕吗,悠斗?”
我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在自顾自念叨着另一个话题。
我抬头,他此刻正背着手,还在径自微笑。
“嘛,猴子,普通人,其实也说得没错吧,其实好多咒术师都看不起普通人来着啦,不过——”我趁机捏了捏夏油的脸颊,又快速把手收回。
看他睁大眼睛,瞳孔震颤,连那缕刘海都呆滞在原地的样子,心情大好,“不过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无论是咒术师还是普通人,只要是我喜欢的,都是绝对绝对高于其他一切的存在哦。”
我摆摆手,示意不远处的家仆带夏油去他的房间,而我则甩手哼着美绪教我的小调,大步向前迈进,没有看到夏油蔓延着潮湿阴郁的眼眸,当时的我只知道我第二天要去吉原见美绪,我获得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玩的人,仅此而已。
毕竟对当时十四岁的五条悠斗来说,当时的夏油无论是否是特级诅咒师,无论是否蔑视普通人,所有的落脚点仅仅只是来自未来的好玩的,眯眯眼怪狐狸而已,仅此而已。
过去种种拂过眼帘,我闭着眼睛,感受到六眼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的颤动着,一切都让人有点恶心。
“是你杀了美绪对吧?”我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木味,这是夏油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垂着眼帘,黑色的发与眉宇相互映衬,有种浓墨重彩的浓烈。宽大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脊背,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好像回到母亲温暖的羊水,我抽泣一声,几乎昏昏欲睡。
但我仍睁大眼睛,眼睛干得发涩。终于,一阵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一如春水般柔软。
“是你,悠斗,杀了百合美绪子的一直是你自己。”
喉咙发紧,本来就跳得失衡的心脏骤然停摆。
一阵久违的黑暗突的袭来,咚咚——这是来自把我按向他胸膛的夏油的心跳声。
悉悉索索,这是夏油紧紧抱着我的衣物摩挲声。
我没有做错,我忍着泪水,我只是在美绪腰逃走前先一步逃走,我只是有点怨恨美绪明明前一日还在欢欢喜喜的给我过生日,亲昵地点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她最爱最爱的女儿。
我没有错,明明是美绪说了最爱。美绪把“最”字拿来形容爱,而不是乖巧,强大,仅仅只是爱,是喜欢。
她原本是吉原里最底层的一名夜鷹,但因为我的缘故才能拥有自己的房间,才能享受庇佑。她的爱得有理有据,因为爱是臂弯下的弱者能回报的一等一的好东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我当时感觉自己的眼睛又开始发烫,但我固执的不想遮住六眼,最后连脸颊也开始发热。
冰凉的手贴在我的面颊。
“美绪…美绪…”,抓住她的手腕,用眼睛一瞬不瞬地抓着她。她立马吃痛地惊呼一声,我才反应过急忙松开了手。
“美绪,美绪,”我说,“永远当我妈妈好嘛?去五条家吧,我可以永远养着你。”
平常我说什么她都会答应我,偏偏这一次跟我说了似是而非的拒绝。她说,那时的她说,“悠斗,永远可不是什么好词哦。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是一成不变的。”
她给我讲了好多,讲她还是小孩的时候有多艰苦,讲她像我一般大的时候还在被其他孩子还有大人欺负。她的这些已经翻来复去和我讲了许多遍,我平常总是会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她苦难的过去。
但是这一次,在她捧着我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甜蜜的缝,有丝丝缕缕的蜂糖延绵而下,灌入我咽喉的时候,在她笑着说,“悠斗可不要轻易许下永远的诺言哦,一旦许下诺言,那之后将会是命定的失落,我可不想我最爱最爱的悠斗大人到时候因为失落哭鼻子哦,”的时候,我还在闷闷不乐,但我还是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有些似懂非懂。
在当下,在吉原花街的某一个狭小隔间里,在美绪眼尾细小四散的皱纹里,我相信她是爱着我的,一如我爱着她期望着永远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当下的爱不是真正的爱,当下的爱是对另一种爱的模仿抄袭,是拙劣的赝品。
美绪的话语中重要的不是担心我会掉眼泪难过,而是怕我许下永远的诺言,怕我阻拦她真正的幸福。
第二天祓除完咒灵,应付掉家里烦人的老头子,我走在走廊上,还没到美绪的隔间便开始大声抱怨,
“啊——好累哦,好想有一个拥抱哦——“
拉开障子门,精心布置的家具不翼而飞,包括永远会在里面等着我,会轻声抱怨“啊啊,拥抱不是在这里嘛”的美绪。
很多记忆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太阳穴胀痛,明明面前空无一物,却看到美绪一张一合的唇,耳边是一阵轰鸣。
我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辨认,是最爱,是喜欢,是永远,是失落。
为什么没有许下永远的束缚却要承担失落的代价?
等一双手从背后将我环抱住,我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在号啕大哭。反应过来后死死咬着牙,用袖子用力揉搓着脸,只是眼泪依旧滴落着。
“夏油?”
“那个百合美绪子,”夏油吐了吐舌头,作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那个猴子啊,听说好早之前就有一个相好了,想好最近要离开吉原,所以她也跟着跑了。”他俯身贴在我耳边细细说着。
恶心,好恶心。
“该怎么办呢,悠斗?你可是什么都想着那猴子的…”
该怎么办呢,我四下无神,焦虑得指甲一直紧扣着指节,企图立马冷静下来。
“杀了便是…”只要那个男人死了,美绪就会回来。她说过的,她说过的她是我的母亲,她说过我是她最爱的女儿。
夏油依旧拥抱着我,他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这是我们第一次那么亲近。我在一片仓皇之中仿佛又看到了美绪,是母亲,她环抱着我。
于是我转过身,将头埋进夏油的怀里。
他的身体一僵,而后又重新变得柔软。夏油的面上带着柔柔的笑,掌心轻轻拂过我有些凌乱的长发,他说:
“悠斗按着心意走便好,我会永远站在悠斗身后的。”
语气接近于引诱,但我根本无暇分心思考,只能死死地抓住他穿着的五条袈裟。
“悠斗,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夏油后续的话我没听清,我只是想起了美绪和他的相好。美绪长相平平,但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总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但她的情人却丑陋的如同癞蛤蟆,她也会是因为爱吗?是因为有一等一浓烈的爱,才会觉得这般丑的男子可爱吗?她会与他交合,然后说最爱他吗?
这让我想起了一直压在心底最角落的,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秘密。
那天没看到美绪站在屋檐下,我鬼使神差地没有走近,反而调转脚步躲在了不远处的墙角。
有一个肩上趴伏蝇头,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走向美绪。我刚想弹出咒力让那男的离她远一点。却看到美绪脸上慢慢绽出一抹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笑意。她放下支在腰侧的手臂,转而搭在了那个武士的肩上。
那一刻,仿佛天地乍破,我死死地盯着美绪的侧脸,想找出一点不情愿,却发现此时的她是那样的惬意。她像藤蔓一样攀援在那面目可憎的男生身侧,动作雀跃得就像一个小姑娘。
从那时起,我便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世界的边界。世界并不是只是分为咒术师和普通人的,还有另一种普世意义上的分法。
美绪对我来说只是最爱最爱的妈妈,但那一刻我却痛苦万分的意识到,原来母亲是会与另一男人□□的。她展开,她纳入,她呻吟痛叫,而我一无所知地旁观着。
在我被迫直面的世界的背面,美绪是母亲,但不仅仅只是母亲,她还是会依偎在别人怀里的恋人,是妈妈的女儿,是吉原最普通不过的游女,是美绪。
而我所拥有的美绪只是万千美绪折射的一面。
我慢慢弯下腰,捂着自己的肚子,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咒力沸腾,只觉得自己正在遭遇灭顶的湮灭。但我仍固执地用六眼注视着美绪,注视着她摆动的臂膀,她弯弯上翘的嘴角,她轻轻扇动的睫毛,注视着风吹动发丝时阴影的荡漾,注视着只属于美绪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不过,会与其他人混杂的咒力残秽。
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美绪。组成了不只属于我的
——百合美绪子
我是早就意识到美绪的秘密的,我只是不敢和美绪坦白,我怕她会直接跑掉,但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时候,美绪还是甩甩袖子把我抛弃?
我怨来怨去,最后还是觉得那个可憎的武士该死。
我慎重又慎重地抬起手,用引力把美绪放到一边,然后掌心对准那惊慌失措的男人,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多大输出的苍能够刚好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
想到他消失了,一切都能恢复如初,心头就如同有鸟雀在叽叽喳喳唱着欢歌。
一阵哭闹响起,我无暇顾及,但发出的苍还是微微偏离算好的轨道。
在湛蓝色光芒的尽头,是美绪被照亮的决绝又惊恐的面庞。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下意识上前一步。
美绪?
我偏过头,看向跌坐在一旁大小便失禁的男人。又转头看向自肩膀到大腿破了一个大洞的美绪,她的鲜血洒在了泥泞的地上,以及,我摸了摸自己的右脸,掌心是冰凉深红的血渍。
身体突然不可抑制的发麻,颤抖,胃被一双手揉捏成一团,好恶心,好想吐。
我继续摆出手势,正要不管不顾把那武士轰上天,一只手握住了我正在战栗的肩膀。
“当时告诉悠斗人都是我杀的,只是想让悠斗不要再那么伤心。”
眼泪从我干涸的眼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像抓着浮木一样攥紧夏油杰的衣服。
夏油将掌心贴在我湿漉漉的右脸,他的声音和声调都很温柔,他说:
”我会永远陪着悠斗的。”
束缚签订,磅礴的咒力绕着我和夏油飞速旋转着,而后又重新回归我们的体内。
但一切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恶心,我总会想起美绪的血溅在脸上的触感,先是温热的,而后又骤然冰凉。
我定了定神,美绪给我的爱就是男女之爱的赝品,夏油看不起美绪,但又模仿着她安抚我,他的爱是赝品中的赝品。但夏油主动说了永远,夏油提前给出了束缚,我突然有些疲倦,只要等待失落的那一刻到来就好了,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真正的永远背后是断头台一样的側刀。
一切都好无趣,我也不期望四百年后的未来了。
“好”,我闭上眼睛。
后来,我又和五条讲了这件事,五条听了后默了默,手指一下又一下弹着眼罩。过来一会儿才扭过头对我说,“嘛。还只是孩子嘛…”
我转头不欲与他多言,心里有些恼恨,但更多的是茫然。
我要说什么,说十五岁的我不是孩子吗?
我只知道,在美绪死后,我就不再时不时往外跑,不再期望寻求普通人的安慰。
家里人都说我长大了,能担当家主之位了,于是急匆匆把家主的位置传给我。
在家主继任典礼上,我前所未有地想去死。撑到一切仪式结束,我便慌慌张张地跑去找夏油杰,途中还一度被宽大的和服下摆绊倒。
是夏油告诉我,我不是真的想要死,我只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他把我强硬按在他的颈窝,指尖在我的发髻上流连。
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我听见了夏油的话语,感受到了他喉结的震动。
他语气悠悠,轻描淡写:
”悠斗只是想要摆脱痛苦,这又有什么错呢?”
我合上眼睛,一字一句无声重复着。
我只是想摆脱痛苦,这又有什么错?
自那之后,我经常在夜晚蜷缩在夏油的怀里,额头抵着他厚实的胸口,闭眼数着心脏跳动的节拍。
一下,两下,三下…
在快要失去意识的刹那,我感到胸腔内的心脏极速收缩着,这迫使我抬眼,注视着夏油疲倦的眉宇,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我无知无觉地发问:“夏油,大家都在说我长大了…”
夏油半睁着眼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轻笑,他拍了拍我的背,无比温柔。
眯眯眼怪狐狸告诉我我还是个孩子呢。
我松开夏油的手腕,又重新缩回了他的怀里,把跳到口腔的心脏再重新吞咽了回去。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想。
如果历经锥心的利剑意味着长大,那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我诚恳地期待着我能永远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孩子,能够心安理得地依偎在别人的怀里寻求安慰。
可每当我想到这,却感到更加痛苦。因为我还是在一日接着一日长大,每一个明日的悠斗都是比今日大一日的悠斗。
我绝望地意识到,痛苦是连绵不绝的滔滔长河,时间滔滔,伤悲滔滔。
五条探过头,手指轻巧地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掰过来。
他说,五条说,“悠斗的心,”他的手指戳在我的心口,“这里,是空的。”
“你一直就想要填满,先是美绪,然后是杰。哎呀,爱真的有这么好嘛?”
他咧了咧嘴,有些夸张地用手随意揉了揉自己竖起的白发。
“爱不爱的,你只是想找些不会让我腻烦,让你安宁的东西吧。”
五条张开胳膊,一把把我揽在胸前,用力揉着我的头发,“不要总是想着先逃跑啊,悠斗。”
他的身上是一股清浅的甜味,就像一个行走的大福。
家里人总是跟我讲责任,让我做他们最好的家主,以及最强的六眼。他们对我很好,非同一般的好,简直可以说的上是纵容。连我每周都要在吉原和一个普通人待上三天都能接受,还能接受我要求把我真正的母亲接回来。
只是在六眼察觉到她即将走进院子的时候,我又让家仆把她带走了。
五条悟就不一样,五条总是自顾自把这些揽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双手插兜,轻巧地走在泥泞地大道上。
他的个子高高的,为身边的同伴顶起了一片能够好好长大的天,其中好像也包括我。
我一面觉得很安宁,但又觉得莫名的抗拒。
“我也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最强哦,不要小瞧我了。”
“是是,毕竟是前任家主嘛,我小时候可是有在看着你的笔记在好好训练术式的哦。”
他松开我,偏头朝我笑了笑,有些无奈。
“没想到能亲眼见到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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