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会亲眼见到五条悟,见到四百年后的新世界。
夏油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会驾轻就熟地为我挽着我都嫌烦的长发,手指轻柔地在我的发丝间穿梭着,没过多久,一个轻巧的发髻便在他的手下诞生了。
但他又会很嫌恶地咒骂美绪是猴子,并且对我和美绪的交往深恶痛绝。每次我从吉原回来,他都要吩咐家仆提前备好洗漱用品,捂着鼻子把我推去洗漱,说是要洗掉我身上那属于劣等猴子的味道。
我总是不置可否,因为夏油就是这样,他的思想被自己活生生扭曲了,不是我轻飘飘地抗议就能轻易掰直的。
我真正感兴趣的只有下一代六眼。
下一代六眼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男还是女?家里还会管着他嘛?
”是男性哦”,夏油摇了摇食指,他说,“我们可是挚友呢,他比我大一点哦。”
依着夏油的只言片语,我模模糊糊地在心底构建着有关下一代六眼的所有。
有些幼稚,但意外的可靠,能力也超级超级强,强到濒死学会了反转术式。
好厉害啊,是反转术式诶,有了反转术式,无下限就能全天自动启动了吧。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强了吧?”
“嗯,各种意义上的最强呢…”
听到这,我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试着死过,是差一点点就真的死的程度,但就算那样我还是没能在最后关头学会传说中的反转术式。
那时候心里想着念着的是三川途应该也算一条道路吧,我什么都不用想,就这么沿着它好好走下去就好了。
是夏油发现我躺在榻榻米上,血从胸膛一路蜿蜒到地上,是他急忙抱着我奔向会反转术式的医师,我才恍恍惚惚被拉回现世。
我抬眼看着眼前的夏油,他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一定要选择一条道路走下去,“大义”,好宏大的词语。
他的眼睛细长,面部线条简约利落,一缕怪怪的额发垂落在额前,说话声音不厚重,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
我好想对他说,夏油,你继续走下去一定会死的。
但凝视着他暗紫色的眼眸,一路顺着他狭长的眼尾往下,落在他薄薄的,总是略带笑意的唇上,转念又想,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大部分人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
夏油只是提前知道他会死,怎么死,死在谁手里而已,多说反而会像家里人那样显得很无聊啰嗦。于是我把这话又重新咽回空荡荡的肚子。
小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我总会找身边的侍女逗乐,不断追问着她们关于外面的事情。一开始侍女姐姐总是显得很为难,但最后还是会支支吾吾地告诉我。
然后她就被家里的族老换掉了。
所有人都在说,六眼不需要额外的羁绊,这样只会带来牵制。
此后,我身边的人便总是像那换季的植物,总是一茬换着一茬,就像花草一样,总是面目模糊,总是沉默不语。
再大一点我就懂得如何自己跑出去了,后来就碰到了流着泪的美绪。
美绪死后,我闷闷不乐时便总是找夏油。
一言不发地扎进他的怀里,他总是会顺势把我搂住,臂弯托着我的脑袋,是哄着婴孩的姿态。
我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一如在美绪身边时能感受到的,无限的安宁。
夏油总是很纵容我。
他总是说着永远,永永远远,好像真能放弃大义把自己抵押给我一样,我撇了撇嘴,但却还是甘之如饴。
一天,在一片寂静中,夏油冷不丁出声:
”我找到办法回去了…”
我睁开眼睛,直直地望进他荡漾着浅浅笑意的眼眸。
“悠斗是不是舍不得我离开?”
他调笑似的说着暧昧不明的话,尾音轻轻上扬,像有一个钩子,直把我钩得鲜血淋漓。
我猛的起身,用力推开夏油,推开他好似永远微笑的佛陀面孔。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耳边是心脏在砰砰跳动的声音,周围的一切信息都在六眼的作用下向我的大脑灌输。
“你说了永远,”这句话从我的喉咙里被很费力地挤出。眼前的一切开始打颤,重影,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眯着眼睛的夏油哗啦一身化成惊恐的美绪。
手腕下意识抬起,对准正在歇斯底里朝我喊叫的美绪。
“术式顺转——”
“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的,悠斗,我们将会一起回去。”
他握住了我的手腕。
此刻万籁俱寂,我看着夏油杰变成他应该有的样子,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对面的夏油眉心浅浅皱着,好像很疑惑的样子。
是说不出话了吧,我旁观着自己,看着自己呆呆地圆睁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好滑稽的样子。
再一回神,触目可及的是夏油放大了的面庞。
他对上我的眼神后才松开了拧得紧紧的眉头。他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脸颊,眼睑微垂,说他很抱歉。
“我很担心悠斗现在的样子,很不放心如果没有我,谁来陪着你…”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把心都刨了出来,而后捣成一条细细的河流。
我蹭了蹭他有些粗糙的掌心,视线几乎一瞬不瞬地锁着他。
河流还在缓缓流淌,几乎要淌出蜜来。
“我也需要悠斗,我需要的的帮助…”
铛——
“悠斗,你会帮我完成我的大义对吗?”
铛——
原来是这样,我盯着他那愁苦的眼睛,他正在等着我的回答。原来是这样,视线移到随着夏油动作一晃一晃的怪刘海。
“我会的哦。”
心里渐渐起了歌舞升平的愉悦。
“我会帮你的,夏油杰…”
我慢慢笑开了。目光落在窗边被风吹起摇摆不断的风铃,那是美绪为我亲手做的礼物,是一个祝福。
我想,我终于明白美绪说的“永远”和“失落”了,这就是一种束缚。美绪借爱我避开了“永远”,但当我把“永远”说出口的那刹那,失落就已经注定了。
夏油说了永远,他主动提出了束缚。我一直在惧怕失落的那一刻,但知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只是利用。
心头的巨剑在摇晃的那一瞬反而轻巧地落下,我的心被劈成两半,但却松了一口气,感到比之前更加永恒的安宁。
太好了,原来只是利用,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值得普天同庆的消息了。
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捡到了二十四岁昏迷在外的夏油杰,心里只觉得这人长得真像一只狐狸,术式还算有趣。后来他陪着我过了两年。
这一年我十六岁,刚坐上五条家主的位置不久,离美绪死掉也过了半年,二十六岁的夏油杰说他要带我离开,为了他的大义。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夏油杰又在说着他的大义,他的盘星教。我将目光放置在他一张一合的唇上,想到了金身佛陀身下压着的一对面目模糊,死不瞑目的中年夫妇,这是夏油杰为他理想祭旗的投名状。
有回想着美绪胸腔至大腿那如同天裂般的伤口,渐渐有些喘不上气,但心头的喜悦却蒸蒸日上,我几近无可抑制的陶醉在其中。
在时间的另一端,二十六岁的五条悟正将手掌捧成喇叭状,一面动作夸张地挥手,一面大声喊着“老师就在外面等大家完工哦!”学生们走向任务地点,发着或长或短的牢骚。雨滴滴落在他身上的无下限上又被弹开,他偏头眺望学生们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个,五条先生?”
“啊——果然还是带孩子们去银座吃饭比较好,”五条悟转过头,“这样他们也会开心一点,对吧,伊地知?”
站在他身后的伊地知洁高紧张得有些结巴,但还是传达了有紧急任务的消息。
“啊啊——”五条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真是有够烦人的呐…”
我想,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五条悟。
五条很好,甚至有点太好了。即使他在我面前亲手杀死了夏油杰,我也并不怨恨他。
因为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夏油杰迟早要死在追寻大义的道路上,我也猜过他会死在他那个时代的六眼,他口中的朋友——悟的手里。
但我没想到的是着一天来的那么快。
好像把我带到高专宣战是前一秒刚发生的事情,明明前不久才笑着把可丽饼递给我,明明不久前才摸着我的脑袋,要我配合米格尔拖住五条悟…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迟了五条一步来到夏油面前,得到的却是夏油杰要死掉的消息。
夏油靠在墙上,目光从五条身上移到了背后的我,他定定注视着我,眼神很柔软。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夏油的脸上出现入戏毫无负担,没有阴霾的笑容。
他张了张嘴,对我道了一声对不起。
五条侧身看我,脸色很凝重。
我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有些茫然。
我只是想到,我注视着夏油,看他咽气的那个瞬间,看着属于着他的咒力残秽,他那被撕裂,消失的胳膊,看他戛然而止的呼吸,看他最后的笑容。
我只是想到,我曾经问过夏油,我一遍遍的问他,他所说的永远是有多久。他眨眨右眼,卖着关子。在我们闹作一团后,他才咬着皮筋,帮我挽起凌乱的头发,含含糊糊说: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我当时只是想到了这一幕,仅此而已,
在我灰头土脸,满身是汗地跟在五条背后时,在我脸上还有肋骨上的,被五条飞踹出来的伤口在烈烈灼烧时,心里却还在想着夏油说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明明说好了只是为了大义不是吗?明明说好了不会失落的不是吗?
所以,我真情实感地打算从今天开始恨着夏油杰。
可盯着夏油失去气息的冰冷尸体,盯着这具空壳,我又开始茫茫然,开始纠结为什么又把我丢下?
纠结为什么他能如愿以偿地死掉,而我却要为此伤心?
我想提起嘴角,企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可是我唇边的伤口好痛。
一阵微风柔柔地拂过发热的面颊,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湿的。
伸手一抹,掌心都是溢出的泪水。
我只是会想到当初我抛弃了江户的种种,随着夏油杰来到二十一世纪的盘星教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全新的人,全新的房子,还有好多好多新的东西。被这些“新”簇拥在一起,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五条悠斗。
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和夏油待在一起,除了外出抓捕咒灵,他总是把我带在他的身边,连带着盘星教的教众都开始叫我“圣子”。
这样是很好啦,用笔杆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看着双胞胎姐妹为夏油细细梳理头发,有些百无聊赖。
夏油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因为悠斗是我的秘密武器嘛”,他说,“所以需要悠斗忍耐一下…”
“噢——秘密武器”,我咧了咧嘴,有些牙疼。
所以,一年多无微不至的陪伴也是为了确认秘密武器不被发现吗?
我还记得夏油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的那天。
先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所有人看着我的六眼和白发都发出了好大一声”诶?!“。他们磕磕绊绊地说着”五条?六眼…”
还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不过这是我很习以为常的目光,毕竟外面的人总是这么看完。
是夏油解释过后,他们才凑到我的跟前想要摸摸我的眼睛,嘴里还念叨着不愧是夏油大人什么的。
是夏油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护在身后。是夏油杰侧身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也是最强哦,只不过还只是一个孩子。
这也是为了所谓的秘密武器吗?
那他选择的家人呢,也是为了无望的大义吗?
二十一世纪很好,比之前夏油告诉我的还要好,他选择家人的眼光也很好。
但每当我起床,注视着盘星教内木质的天花板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觉得自己还身处四百年前的五条家,等一会就要甩开家里那帮护卫跑去见美绪,晚上再趴回床上,翘着脚,咬着毛笔杆,衣袖和发髻都散乱着,摩挲着被褥,一字一句写下术式使用和开发心得。
新时代的新好像从来都不属于我,在夏油死后更是如此。
每天的入睡前,我都会诚恳地期望着,等我再次睁开眼,我将会是那个所谓的“新人”,是全新的五条悠斗。
没有痛苦,没有茫然,我将怀揣着新生的勇气和鲁莽一往无前,我将重获新生。我会大声昭告天下我走出了连绵的阴雨,正式迈入生命的骄阳,我将告诉五条我决定帮助他改革咒术界,我将我将…
但事实是,第二天睁开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望着那小小的蛛网,没有所谓的新生,茫然依旧,痛苦依旧,我依旧停留在大雨滂沱的旧世界,一切如旧。
我拼命想追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追得跑掉鞋子,使用多次瞬移,但依旧被绊倒。
在膝盖重重地磕在彼岸的砂石之上时,我恨恨地用衣袖抹了把自己的脸,擦干泪水,抱着膝盖,不再前进,只是背对着江户的一切,包括鲜血淋漓的美绪,在死亡般的寂静中感受着时间起伏的呼吸。
有时候,我会想到奇怪的禅院莲。
他是继承了十种影法术的禅院家家主,比我大两岁。因为他早早就继承了家主之位,为了和禅院家打擂台,于是我也被族老们急哄哄推上高台,当所谓的五条家主。
禅院莲的奇怪程度和夏油不相上下。
在与他因为祓除咒灵相遇时,他总会伴着我走一段,发表着“我们是宿命的对手”之类的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的垃圾话。
“可我不想当你的对手哦,莲酱,”有一次我实在烦了,故意凑近他的脸,朝他眨了眨眼睛。
却奇怪的发现他立马噔噔退了两步,脸颊涨得通红,继而用宽大的衣摆遮住自己的脸,气急败坏地说着一些更奇怪的话,无非是我怎么这么不知羞耻,但一会儿又说我们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奇奇怪怪的,我偏着头望了他片刻,觉得无聊,摆摆手便打算离开。
正要往前走,禅院突然出声,他说:“幸会,悠斗,我真的很高兴…”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回去我把这件事和夏油讲了一遍,我说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可是每次都要放狗挑衅我,我开始回想着过去与禅院的种种。
但夏油却眼眉含笑,转而提起了反转术式,于是关于禅院莲的一切被草草揭过。
我闭着眼睛,总能回想起我与魔虚罗对战时,光斗目眦欲裂的表情。
我没想到禅院真的会召唤传闻中的魔虚罗,直接开始现场调服,更没想到他会抬眼,一字一句地和我说喜欢,说感觉我要抛下一切,不想和我分开。
为什么?我又一次地陷入困惑之中。他时怎么知道的?想到这里,连最开始被挑起的战斗热情都消退了,只觉得浑身发冷。
禅院是知道我只会用苍的对吧?禅院是了解魔虚罗能适应任何攻击的对吧?那她只带如果没有夏油说要在此时带我穿越时空,我和他都会死吗?
我看向禅院深黑浓烈的眼眉,发现此时他的眼尾悄悄红了,结成手印的手指居然也在微微颤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禅院莲,不是作为禅院家主的禅院,仅仅只是莲。
他知道吗?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夏油果然说对了,历史是不可以改变的。
历史上记录着禅院召唤魔虚罗,十影和六眼同归于尽。现实却是,我被带走,禅院死了。
“来来去去,他总归要死的。”
夏油轻飘飘地说着,帮我扶正要觐见天皇的官帽,又俯下身,仔细帮我系好帽绳。
他总归要死的,按理说我其实也是该死的,但没有人生来就是要去死的吧。
我一把丢掉已经歪掉的帽子,咬咬牙,输出最大输出苍,企图一击轰烂魔虚罗。禅院也调动着其他式神,我们并肩作战,一齐进入这场注定失败的调服仪式。
在最后的最后,在四周】烟尘四起的时候,在我被夏油揽着腰带离江户的瞬间,魔虚罗的八尺巨剑一举捅穿了禅院莲的心脏。
他的手用力向前伸着,嘴里还在不断呕出深红的血,眼睛仍死死盯着我的方向。
莲实在有一张很秀气的面庞,他的眼睛总是轻佻地向上斜飞着,又面如冠玉,所以有时候为了赶他走,我会故意戏弄他为“莲酱”,然后笑嘻嘻看他用袖子挡住脸,急得跳脚的样子。
但此时此刻,却有一行血泪自他秀丽的面容蜿蜒而下。
他的唇无声开合了几下。
别走——
“滴——答”
我嘴里发苦,伸出手想去接,却接住了自己的泪水。
在那一滴坠落的血泪和莲从心肺中呕出的淋漓献血里,我突然想起之前偶然碰到禅院的一幕。
那时我正和夏油呆在一起,等待着特级咒胎孵化。
我百无聊赖的靠在夏油的肩上,盯着自己的靴子发呆,猛然间看见了禅院的咒力。
于是我立马站直,朝正在走近的禅院歪歪头,摆摆手,道了声好巧。
没想到的是禅院一露面就沉着一张脸。在我用手肘捅了捅夏油的腰,然后夏油转身将左手轻飘飘搭在我肩上时,他的脸色简直可以用阴沉来形容。
我仰头,觉得有些奇怪,却发现夏油正笑眯眯地与禅院对视着,虚伪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撇撇嘴,正想开口说他今天的羽织格外漂亮,却见他突然怒气冲冲地甩着袖子走了。
是这个时候吧,是这个瞬间让莲知道我要和夏油离开的吧。
但那时的我只觉得这个禅院真的真的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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