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五秒内能做些什么?
根据一位于泛银河系劳动改造监狱里声名鹊起的励志演讲学家所说,生命的历程是由无数微型时间单位组成的,这些时间单位获得意义,累积起来的个体才会形成意义——换算成太阳系刻度,人的一生中会度过若干个五秒,而每个五秒都是一个重要时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永恒运动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简而言之,在宏观的视野中,五秒钟能干很多事。
然而,普通的三维生命没办法脱离线性时间的束缚。在生命的大部分时光中他们只干一件事:活着。而就连这种小事也有很多家伙干不好。比如那位励志演讲学家,在获得保释的三个小时前因为摄入红豌豆过敏而死,属于他的波澜壮阔的时间城堡就此停工。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红豌豆。
所以,如果脱离宏观回到现实——人在五秒内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呆呆地活着。
而红头罩如今损失的不止一个五秒,大概有很多个。因为在他恢复意识时,那颗巨大的、耀眼夺目的椭圆形等离子火球已经在城市中央炸开了许久,红云在头顶汇聚成地壳一般厚重的穹盖。天空在燃烧,大地也在燃烧,火焰像血肉被撕扯后留下的新鲜疤痕。几乎没有地球生物能够亲眼目睹这幅景象。
但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如此盛况,而是一个人苍白的侧脸。长而柔软的头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下滑,像布莱尔·莱顿在《婚礼签字》中画的那件白色头纱。城市在她身侧燃烧。
她转过头,金色的眼睛恍若火焰的余温。平和的声音混进他耳膜受损带来的嗡鸣声中:“为什么你的面具里有个炸弹?”
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仿佛有个尖锐的钩子把他濒临消散的灵魂恶狠狠地扯了回来。他翻身跪坐起来,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喉咙里一片腥甜,似乎有人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扔进料理机里搅碎,然后再从喉咙灌回身体里。
红头罩的面具已经彻底碎掉了,那个小巧的炸弹装置此刻正被维克斯握在手里。维克斯自诩在宇宙中游荡许久见多识广,但看到有人在头顶装炸弹,还是会感到万分惊奇。红头罩的脸庞和他的手掌一样布满了细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让他看上去像一大块立体拼图,由各种形状的小碎片勉强拼凑成一个整体。在他剧烈咳嗽的时候,维克斯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对方脸上的裂痕,期待看到他一不小心碎成几千块的样子。*
但红头罩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甚至还有余力瞪她。他举起左手,连带着把维克斯的右手也举了起来:“为什么这东西还没解锁?”
“这个……”维克斯深吸一口气,尴尬地笑了一下,“往好处想,它救了你呢。”
——现在他彻底看到了,一个刚刚经历核爆炸的大都会。恐怖的热浪滚滚,像一大群奔跑着的非洲野水牛,把他撞得头昏脑涨。但红头罩对自己奇迹般的生还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副密不透风的手铐:“我从没见过这种保护措施。”
“准确地说,保护你的不是它,是我。我的生物屏障可以吸收热能,就是最近有点不太好用了。”
“……你还真是好心。”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日行一善的维克斯露出满足的微笑,“而且你要是死了,脱落的身体组织会留在小厘的接口里,清理起来很麻烦的。”
红头罩的脸色还没来得及缓和就变得更加糟糕。他偏过头,试着从废墟里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似乎不听使唤,并且胸闷气短的现象更加严重了。
“但我也只救你一次。”维克斯坐在一边看他挣扎,“辐射浓度太高,我们当时又靠近爆炸中心。热核病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顽强的地球人听完此话,还是十分倔强地站直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观察周围的情况。维克斯难得做一次好事,自然要做到底,也跟着他站起来,免得两人锁在一起的手腕把对方绊倒。
红头罩正在发烧,体温几乎要和维克斯差不多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散发出属于濒死之人的亢奋光芒。他扭头凝视着暗红的天空,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地狱火……”
“‘地狱火’?”
“和你没关系。”他艰难地喘息着,脸上的笑意未变,“我还能活多久?”
“几个小时,或者几天。死得越快越好,你很快就会腐烂的。”维克斯的脸上出现了沉重的关切与忧虑,“不行,我得尽快摆脱你。不能让你烂在我手上,太恶心了……小厘!赶快松开!”
“你休想。”地球人迅速扣住小厘,“我死了也得恶心你一回。”
维克斯想象到自己拖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到处乱跑的样子,五官都忍不住皱成一团:“你觉得我会怕吗?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烧成灰——”
“那就烧吧。正好火化了。”
“……我才不要遂你的愿。”维克斯冷静下来,“烂就烂吧,我又不是没见过。小厘总会消气的。”
红头罩有些失望地垮下脸。他捂着发烫的胸口,往前走了两步,险些倒仰下去,被维克斯扶了一把。热核病发作得很快,他的外表完整,但身体分子的链接已经被打散,整个人都在重力作用中向下溃烂。于他来说当场火化的确是个轻松便捷的死法。维克斯很讨厌这人傲慢的态度,但她刚才也只是在说谎。等红头罩的皮肤表面冒出淤血,他难以忍受疼痛的时候,维克斯就会烧掉他。
即使是讨人厌的家伙,也不应该死得那么凄惨。
红头罩并不知道维克斯的打算。在死亡面前他的人格似乎变得尤为简单。他用一种平静的、好奇的语气说道:“我们这是……回到过去了吗?”
“有两种可能性。回到过去,或者掉进了平行世界。”维克斯开始朝某个方向走去,“这里的频率和之前一样,说明不是平行世界,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你为什么要说一堆废话?直接同意我不就行了?”
“我叫维克斯。”维克斯自顾自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是你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生物。我希望你的态度能好一点。”
“我的态度?”红头罩冷笑不止,因为身体虚弱只能任由维克斯拽着自己往前走,“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遇见这种破事——说到底我们到底是怎么回到过去的?”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们地球人的问题。”维克斯实在按耐不住火气了,“我这辈子只见过三个频率异常的东西——地球上就有两个!错误的频率是很容易产生时空乱流……但这也太容易了吧!”
红头罩的脚步变得凌乱。他很努力地稳住身形,但热核病已经开始攻击他的运动中枢。维克斯不得不抬起胳膊把他架起来,面对面盯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睛:“我们的过去变成了现在,我们的现在变成了未来——地球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所谓……反正我快死了……”
“你快死了,但是过去的你没有死。”维克斯前后摇晃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的意识晃散,“过去的你会做一样的事:抓走罗斯威尔,半路和我打起来,等到罗斯威尔崩溃,重新被送到核爆炸的前五秒,然后再死掉——就这样永远循环往复,你已经变成一条衔尾蛇了。”
红头罩似乎被“衔尾蛇”这个比喻逗笑了:“你不也一样吗?”
“没错。除非我杀掉过去的维克斯,让她死在我前面。”维克斯沉声说道,“只要她死了,时间线就会产生矛盾,然后分裂,我占据完整的一条,死掉的那个和我无关……我现在就要去杀她,所以快点站起来!”
“只要你们不碰面不就行了?”红头罩眼球里的血管最先裂开,双眼变得一片赤红,但脸上仍挂着笑容,“科幻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什么科幻小说——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可是维克斯!”维克斯自觉此人难堪大用,干脆拖着他继续往前走,“我要是知道世界上有第二个维克斯,一定会弄死她。本来胜算就不大……不先出手,被她察觉到就完蛋了——为什么你这么重!”
“啊,我给你添乱了吗?太好了……”
“小厘!”维克斯恼火地大喊,“你到底怎么了!他死了你也吃不掉啊!快点松开!”
但小厘纹丝不动,大概铁了心要把红头罩当做战利品收藏。过量摄入地球文化后,它似乎进入了猛烈的叛逆期,维克斯越是请求,它就锁得越紧。维克斯从没有过和另一个东西拷在一起的经历,对方的重量也变成了自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消耗更多宝贵的能量才能正常行走。维克斯不久之前的人道主义关怀已经消磨殆尽,她决定现在就把这人活烤了,起码先烧掉碍事的手臂……
就在红头罩即将安详地步入火化炉迎接新生时,维克斯总算看见了熟悉的景色。
这里是一座高大建筑的废墟,厚实的墙体在爆炸中只剩下及膝的断壁,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齿。过去的维克斯为了寻找小厘一路走到这里,在一块厚重的铅板下面发现了一个幸存的地球人。
她找到一片地势较高的区域,把彻底放弃行走的红头罩摆平,随后自己也匍匐下来,紧盯着远处那块铅板。过不了多久,白色的外星人就会游荡到此处,陪伴一个埋在下面将死的人类走完最后一程。
她的知觉很灵敏,但维克斯知道怎么隐藏自己,况且她的小厘也不在她身边。她会察觉到红头罩的气息,但一般情况下她不会靠近被辐射感染的生物,她不喜欢看见有机体溃烂的过程。
维克斯的心中冒出一股隐秘的兴奋。她很想看看,被彻底了解自己的东西捕杀会是怎样的后果——最坏也不过是变成衔尾蛇。
一旁的红头罩突然咳嗽起来,随后叹了口气:“地狱火一直在向我们布道,但我们没听进去……*”
“小声点——地狱火到底是什么东西?”
“地狱火就是……战争。”他的身体衰败下去,那种咄咄逼人,同时暗藏着怒火的语气变得柔软而模糊,“我的名字是杰森·陶德……想不到我竟然是这么死的。”
“没人在乎你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闭嘴了。”
“你有没有试着道歉?”
“什么?”
“向小厘道歉。”
维克斯转过头,看见杰森·陶德躺在碎石堆里,平静地注视着天空。他的面色呈现出僵尸一样的青白,充血的眼睛外面罩上了一层阴翳。一个行尸走肉。
“你惹它生气了,对吗?”僵尸说道,“那就得先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维克斯神色莫名,“我什么也没做错——我从来不道歉。”
他不说话了。
维克斯的目光重新回到那片废墟中,但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没过一会儿,她又妥协般转了回来,看向手腕间的机械装置。
“……”
“好吧。她无奈地开口,“对不起,小厘,我不该对你大喊大叫的。”
什么也没发生。小厘一动不动,只有红头罩愈发微弱的呼吸声。
“你喜欢汽车吗?我去给你弄一辆新的怎么样?随便你改造。你可以把它变成赛博坦人那种样子。”
“……”
“……我管得太多了。”维克斯的表情有些僵硬,“以后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好吗?现在我取消你的作品分级限制。”
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个人锁在一起的手被解开了。
心满意足的小厘恢复成手环的形态,十分乖巧地贴在维克斯的手臂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维克斯揉了揉重获自由的右手,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各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凝聚成一种“孩子大了管不住”的悲哀。她把杰森·陶德抛在脑后,低声询问小厘:“帮我看看目标在哪里。”
一片黯淡的红光从手环相接的缝隙中冒出来,把整块区域都扫了一遍,最后又默默收了回去。
“怎么……”
维克斯只觉得心头突然压了一块巨石。她迅速起身跑向那块铅板,站在上面环顾四周,什么人也没来。天地之间只站着一个维克斯。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维克斯,那就是她自己。
维克斯睁大了眼睛,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无比后悔:“这不是时间回溯……”
她忙不迭转身跑了回去,仓促地趴到陶德身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喊:“我们没有回到过去!”
地球人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他双眼紧闭,早已陷入深沉、空虚又美好的黑暗中。生命的痛苦再也与他无关……
“醒醒!”维克斯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杰森·陶德!快点醒过来!”
杰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视力消退,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影子。
维克斯抓住他的衣领,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你不能死!”
“……”
杰森张开嘴,一大口发黑的血立刻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别死啊!”
*杰森的形象参考了24年的黑标漫画The Boy Wonder。浑身伤疤的设定真的很适配……虽然原画像个灰色小土豆,但是我会自动把所有漫画里出现过的桶过滤成Soy画风的……
*阿西莫夫在冷战时期的短篇小说《地狱火》中将核爆炸产生的火球比作地狱火:“数千年来,地狱火一直在向他们布道,但没能让他们听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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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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