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第一次见到米哈伊尔,是在春天的远东,空气里还带着初融的湿意,原野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小花,在风中微微摇曳。
风很大,带来刺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把风衣裹得更紧,低着头,闷闷地沿着通向救赎熔炉的泥泞小路走去。
天空灰蒙而厚重,像是随时要落下雨来。他的脚踩在潮湿的土壤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风呼啸在耳边,卷起地面零星的落叶。
和其他被派遣进熔炉的美方人员不同,这一批次里,只有理查德一个人,托马斯临时把他安排进来,他明白其中的用意——镀金。让他有资格踏入这座被誉为人类科学殿堂的地方。
直升机的驾驶员是个东德人,留着奇怪的短发,手脚麻利,连飞机还没完全停稳就不断催促理查德快点离开。
他的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一大堆字母,语调急促而凌乱,如果理查德懂德语,或许能听出意思,但他不懂,他只能听见那些毫无意义的音节撞击在耳膜上。
他顺着地图指引,走进了全封闭的通道。守门的是一个很年轻的青年,后来才知道青年叫安德烈,他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守门,理查德经常能看见他。
看见美国人靠近,安德烈伸出手,理查德下意识愣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绿油油的美金。
安德烈的眉头微微一皱,嘴里发出一串听不懂的声音:
“~%?…;# *’☆&℃$︿★?”
“pardon?”
好吧,安德烈没有解释,只是闭上嘴,从旁边拿出一个耳机递给他,理查德接过耳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通行证,同志,熔炉现在还没有您的生物信息。”
理查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误以为安德烈在向他索.贿,他连忙戴好翻译耳机,掏出通行证,递过去。
安德烈点了点头,缓缓推开了大门。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救赎熔炉的全貌。
那座建筑巨大而高耸,钢铁和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研究员们穿梭其间,每个人都忙碌得不可开交,步伐匆匆,低头翻看资料,或在仪器间操作,没有人抬眼,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给理查德留下痕迹。
就在他稍显迟疑地站在通道口时,一声清晰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就是理查德·米勒?”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一个身影上。白大褂整齐贴身,黑发略显凌乱,黑色的眼睛沉静而锐利,面庞呈现出典型的斯拉夫轮廓。
奇怪的是,这个人用流利的英语说话。
“是的,你是……?”
理查德微微迟疑,视线落在眼前的黑发男子身上。
男子微微一笑,平静而温和地回答:“我是米哈伊尔,同志,月神计划的总设计师之一。你可以叫我米沙。”
说着,米哈伊尔伸手接过理查德手里的公文包,动作干脆利落,笑意中带着几分轻松。
“我一早就听说美国那边要派新人来了。您好。”
回忆戛然而止。
理查德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耳边响起风穿过高楼的呼啸,仿佛洁白的云朵轻轻漂浮在身边,却又触不到。他知道,那些只是记忆的影子,现实里什么也没有。
此刻,他身处世贸双子塔的某一层,灯光冷清,钢铁的味道混杂着空调的凉意,任何一层都无关紧要。
“叔叔——”
他猛地睁开眼,低下头,视线落在一个拉着他衣摆的小女孩身上,她的眼神清澈,带着几分羞怯和期待,像春日微风里摇曳的花瓣,让他一时间愣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怎么了?”他轻声问。
小女孩眨了眨眼,声音细得像风吹过玻璃:“我叫海伦,爸爸不让我进办公室,而你看起来很难过。”
理查德忽然笑了笑,笑意柔和,像春光穿过阴霾:“你好啊,海伦。叔叔没有难过,你妈妈呢?”
他蹲下身,把海伦抱了起来,感受她小小身躯的温度。
“妈妈下楼给我买糖吃了。”
海伦小小的手轻轻碰上理查德的眉骨,柔软而温暖,她眨着眼睛,小声说道:“妈妈说我是神奇的小精灵,我能看得出你很难过。”
“或许等妈妈回来,我可以给你一颗糖果。”
理查德不再说话。
于是小女孩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天空,玻璃墙外,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空旷,只有几朵稀疏的白云悠然漂浮。
“叔叔,你在看什么?”她轻声问。
“叔叔在等飞机。”
“飞机?”小女孩眯起眼睛,努力往远处看,皱着小小的眉头,但终究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白茫茫的天空和悠远的云影。
理查德把海伦轻轻放下,半蹲在她面前。
“叔叔做了一件错事,”他缓缓开口,似乎意有所指,“魔鬼就在这栋大楼里,叔叔要把它送回地狱里。”
小女孩并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惊恐地哭泣,反而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他。
“那么,叔叔是大英雄了?”
“大英雄吗……”
理查德愣住了,嘴唇微微颤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缓缓开口。
“别呆在这里了,海伦,叔叔带你去找妈妈,好吗?”
海伦歪了歪小脑袋,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
“可是妈妈让我呆在这里等她回来。”
理查德蹲下身,轻轻牵起她的小手,手掌温热而有力。
“相信我,海伦,叔叔是大英雄,不是吗?”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又似乎认同地点了点头。
“基地”给了理查德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机会。
他们会帮他——杀了塞勒涅。
他必须杀了塞勒涅,必须阻止这人造的神明继续屠杀无辜,她本不该存在,这一切的责任都压在他肩上,是他,是救赎熔炉的错。
每一次回想起米沙和那些被创造出的实验,他的胸口都在颤抖,悔意与恐惧交织,让他无从逃避。
塞勒涅此刻就在双子塔里。
没有退路。
2001年9月11日
理查德等的那架飞机终于来了
巨大的爆炸声从身后传来,震得空气都在颤动,尖叫、惊呼、哭泣交织在一起,仿佛每一声都刺入理查德的胸口。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电话拨号的声音、报警器刺耳的尖鸣、未接通的呼叫声,还有奔跑和急促的呼吸,混乱而清晰。
他缓缓伸手,将海伦的眼睛轻轻遮住,掌心温热而坚定。
“不要看,”
他仿佛再次置身于救赎熔炉。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四周,只听得机器平稳运转的滴答声回荡在空气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罐子中,静静地躺着数不清的少年与少女,像是被时间冻结的影子。
米哈伊尔安静地站在那里,面容平静却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悲伤。
理查德想靠近他,想喊出米沙的名字,然而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仿佛全身被无形的力量锁住。
“迪克——”
米沙的声音低沉而哽咽,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他的眼睛异常悲伤,直直地望向理查德。
“我们毁灭了世界……”
9月11日,深夜。
理查德静静地坐在地下室里,盯着电视屏幕,听着总统的演讲,楼顶上似乎有人匆匆走过,脚步声轻微而急促,偶尔夹杂低语,像风吹过空旷的走廊。
“恐.怖.袭.击.可以震撼我们最大建筑的基础,但它们无法动摇美国的根基。这些行为粉碎了钢铁,但无法削弱美国决心的钢铁。”
理查德听得清楚,他甚至能听见枪膛上膛的清脆声。于是,他慢慢叠好衣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确保看上去足够体面。他想,也许应该打条领带……可他低头看了看,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领带了。
“今晚,我们是一个觉醒于危险并被召唤捍卫自由的国家。”
理查德最后一次扫视地下室,确认这个简陋的房间足够整洁,文件整齐叠放,桌面干净。
“无论我们是将敌人带到正义面前,还是将正义带到敌人面前,正义必将实现。”
门猛地被爆破开,铁铸的门轰然震动,灰尘顿时弥漫,刺入他的眼睛,让他眯起双眼。这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了,理查德心里暗自想着,这扇门哪怕是最羸弱的老年人也抵挡不住。
“你要么站在我们这边,要么站在恐.怖.分.子那边。”
有人突然将他重重按在地上,力道大得让骨头都似乎震了一下,疼痛瞬间窜上他的手臂和背部,但理查德没有挣扎,他只微微屏住呼吸。
一张通缉令被粗鲁地推到他眼前。
“理查德·米勒博士,你因涉嫌恐.怖.袭.击.而被逮捕。”
“米沙,这里真的有鱼吗?”
理查德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踢脚边湿漉漉的草,草叶溅起水珠,在清凉的空气里颤了一下,湖面静得出奇,只有微风吹过时才泛起一圈圈轻微的涟漪。
苏.联.人安静地坐在湖边,身子微微前倾,手里稳稳握着钓竿。听到这话,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语气平淡:“不知道,但你再嚷嚷,那一定没有。”
好吧,年轻的美.国.人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低声嘟囔,可他还是学着米哈伊尔的样子,强迫自己在湿草地上坐了下来。
裤腿被凉意渗透,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这样的日子不多见——安静、悠闲,没有命令,没有熔炉的轰鸣。
理查德突然问道:“你真的得跟我去一趟佛罗里达,等月神计划结束以后?那边的海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米哈伊尔愣了愣,随即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被什么温柔又愚蠢的想法逗乐了:“迪克,你这个傻瓜,我是出不了国的。”
他脸色立刻沉下来,眉头紧紧皱着,猛地伸手,一把把鱼竿从米哈伊尔手中夺走,惹得后者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
“我不管。我写信告诉过妈妈,她说很期待你来家里过圣诞节。”
是的,妈妈做的苹果派很好吃,没人会拒绝的,香气四溢,入口松软。哦,对了,米沙好像从来不太喜欢甜的?没关系,他们还可以一起烤火鸡,厨房里会热气腾腾,屋子里暖洋洋的。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理查德·米勒的审判,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快。
在美国,司法程序向来冗长,律师和检方之间的拉锯往往能拖上几年,然而这一次,大楼的废墟仍在冒着烟,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灼的气味的时候,全国上下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能够被当众押上法庭的人。
理查德·米勒被送上法庭。
没人愿意替他辩护。他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可倚仗,那些靠金钱驱动的律师连他的名字都懒得听。
政.府指派来的公设辩护人,履行的也只是形式上的义务,那人冷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甚至在法庭上都不愿意与他对视。
于是,在那间庄严却压抑的法庭里,理查德孤零零地坐着。
他的身影在长桌的尽头显得格外渺小,像是被推到聚光灯下的罪人,四周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他钉死在椅子上。有人带着仇恨,有人带着厌恶,更多的是冷漠与麻木。
理查德低下头,没有为自己辩解。
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把他们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词语丢向他——罪人,恶魔,撒旦。声音此起彼伏,法庭里像是被某种难以抑制的愤怒充满。
有人在作证时哭得声音发抖,有人攥紧拳头,眼睛通红,仿佛只要法警不在场,他们就会立刻扑上来,把他掐死在椅子上。
理查德抬眼,慢慢看过去,他看得很仔细,却没有看到父母的身影。
他的胸口微微一紧,随即松开,像是早就料到的,没有他们也好,他想,父母年纪大了,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听到这些话,不该看到这些眼神。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检方一条又一条的控诉,在此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他心里甚至涌起一种厌倦的情绪——真无聊,他想。
当审判长终于抬起头,庄重而冷漠地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脚边,仿佛思索,又像是强迫自己开口。
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爸爸妈妈呢?这件事和他们没有关系,不要牵连他们。”
高台上的审判长愣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去,与身边的书记官低声交谈。片刻后,他重新转过来,目光中带着某种犹疑,却依旧维持着冷静的姿态,开口道:
“理查德·米勒先生,很抱歉通知您,您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法医鉴定为心梗。看来,您的所作所为,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
整个法庭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理查德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只是呆呆望着远处,眼神慢慢失去焦点。
然后,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发出的音调干涩而低哑。他忽然又想起了塞勒涅,那个造物,那个他们亲手释放出的恶魔。
袭击……真的成功了吗?塞勒涅死了吗?他想抓住这个问题,可脑海里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证人席上的平民,他们或哭或怒,控诉着他从未解释清楚的罪行;法警冷硬的目光,像铁链一样缠在他身上;书记员低头飞快记录的手;审判席上威严而冷漠的脸庞。
这些人,这些人,他们根本不知道。
他们不明白塞勒涅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明白那种无法抵抗、无法毁灭的存在会给世界带来什么,他们在哭泣、在指责,却全然不知自己离深渊有多么近。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疯狂与绝望交织的光,缓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塞勒涅没死,她在哪儿?”
哎呦我又忍不住写意识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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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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