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自救”带来了一段奇异的平静期。他与林朝阳的关系进入了一种相敬如宾的新模式，少了窒息的拉扯，多了几分疏离的尊重。他开始能够更冷静地观察，而不仅仅是感受。
一个周末，他应林朝阳的要求，去她公寓的书房找一份旧的公司年报。在书架最高层的角落，一个蒙着薄灰的纸盒吸引了他的注意。它与其他整齐排列的文件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他把它取了下来。
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些零散的旧物：一张褪色的大学话剧社合影、几本尼采和康德的书、一个已经停产的旧款MP3。他拿起照片，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飞扬的脸孔，很快找到了林朝阳——那时的她，站在角落，笑容里带着一丝如今已荡然无存的、略带挑衅的狡黠光芒。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她旁边搂着她肩膀的男生身上，觉得有些眼熟。几秒后，他猛地想起，这是比他低两届的一个学弟，以前总缠着他问问题，后来好像……和他的前女友在一起了？
一个被尘封的、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松动。
他下意识地翻过照片，背面用娟秀却有力的笔迹写着一句尼采的话：“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 而在这句话下面，还有一行更小、更潦草的字，仿佛是后来加上去的：
“可他若本就是怪物呢？”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语气，这笔迹，都与他认识的林朝阳不同，却莫名地与他记忆中某个短暂的片段重合。
他坐下来，开始一样样翻看盒子里的东西。在MP3的耳机孔里，塞着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展开。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陈默所有的防线。
“陈默学长：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想告诉你，你今天下午关于‘道德与本能’的发言，是我听过最透彻又最大胆的。它让我觉得……或许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想这些‘离经叛道’的问题。
如果你不觉得我打扰，下次能和你多聊聊吗？
——林朝阳”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他想起来了。
那个总在哲学沙龙后找他讨论、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孩。那个他以为只是又一个崇拜他“深刻思想”的追随者。她确实总是表现得对别人的看法患得患失，会问他“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很冷漠？”“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太功利？”。
而他，作为经验丰富的ENFJ，总是以一副循循善诱的导师姿态，充满耐心和共情地安慰她，告诉她“做自己就好”，“要接纳自己的不同”。
他当时觉得这个学妹有点意思，但太过透明，太过 eager to please（急于讨好），缺乏神秘感和挑战性。他享受被她崇拜的感觉，但从未将她视为一个平等的、具有威胁性的智力对手，更别提伴侣。
他记得，在他又一次“完美”地安抚了她的“不安”后，她竟然直接向他表白了。他当时是惊讶的，然后是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怜悯的情绪，他委婉但坚定地拒绝了她。理由？大概是“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但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思想上的朋友”。
他几乎能立刻重构出当年的林朝阳——那个还是ENTP的她——的逻辑：
·她被他吸引，因为他看似能接纳她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她故意表现出“患得患失”，是一种试探和伪装，试图用他最能接受的方式（脆弱）去接近他。
·她看到他如此“耐心”和“包容”地安慰她，以为自己的马屁拍对了，自己成功伪装成了他喜欢的类型。
·而他因为她的“患得患失”和“透明”，觉得她毫无魅力，轻易地拒绝了她。
傲慢。
巨大的、冰冷的傲慢感瞬间攫住了陈默。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后来爱上的那个冰冷、强大、无懈可击的ENTJ，正是由他当年亲手拒绝和否定掉的那个ENTP，在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磨难后，进化（或者说异化）而成的终极形态。
他发现的不仅仅是一段往事，更是一个残酷的因果循环。
他从“拯救者”，变成了“最初的拒绝者”和“间接的塑造者”之一。
盒子里还有一本薄薄的日记本，他没有翻开。但纸盒最底下，压着一份皱巴巴的医院诊断书复印件和几张法院传票的碎片。日期都在他拒绝她之后不久。
诊断书上是一个需要昂贵手术的慢性疾病名称。
传票碎片上能看到“借贷”、“财产纠纷”等字眼，以及几个被他模糊记得的、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名字。
这些冰冷的碎片，与他刚刚得知的“所有亲人都希望她赶紧去死”、“痛苦和贫穷”、“慢性病无钱医治”的叙述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他想象着那个被他拒绝后不久的女孩，是如何瞬间从并不快乐的青春跌入真正的人间地狱：众叛亲离、贫病交加、孤立无援。她是在怎样的绝境中，一点点掐灭了内心最后的情感火花，接受了那个“弱肉强食、唯有自利”的冰冷宇宙真理。
她分裂出“神明”来自我驱动，塑造出“表演者”来适应社会。她从此再也没有对别人心软过，因为她早已对自己心硬如铁。
陈默坐在书房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一个受伤的灵魂，却没想到，他很可能只是在偿还一份源自自身傲慢的、迟到的债。
他错过了一个可能完全不同的结局。
而这一切，始于他多年前那个轻描淡写的、充满优越感的拒绝。
尘封的线索终于串联成一条刺眼的真相之路，路的尽头，照见的是他自己不曾察觉的傲慢，以及这傲慢所种下的、苦涩无比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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