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旬休日，兴国寺后山。
秋意已浓，山风带着凉意，吹过亭台楼阁。
福满满被大嫂半是牵引半是裹挟地带到后山一处僻静的亭子旁。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迈步都沉重万分。
相看！这两个字像冰冷的枷锁，箍在福满满尚未痊愈的心口上。
束胸带勒得她呼吸不畅，这身为了“体统”而精心挑选的衣裙，此刻却像一层层裹尸布，让她喘不过气。
福满满看着亭中早已等候的一男一女，只觉得眼前景象模糊又遥远。
亭中那年轻男子身形颀长，气质斯文，面容清隽。
福满满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若这时代有眼镜，他戴上定是“斯文败类”本尊的模样。
这念头带着一丝自嘲的尖锐，是福满满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感受。
那男子身旁的中年妇人，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端肃，应是他的母亲。
“沈夫人，让您久等了。”大嫂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热，迎了上去。
沈夫人？沈……
福满满心念电转，猛地想起了这年轻男子是谁。两年前的探花郎，沈希颜！那个祖孙三代皆探花，清流世家出身的沈家子弟。
曾经的福满满，对这样的家族满心钦佩。可如今，当“沈家少夫人”这个身份可能落在自己头上时，那份钦佩瞬间化作冰冷的恐惧。
清流？那意味着清贫、刻板、数不清的规矩和没苦硬吃的“风骨”。
她福满满，从来就不是个甘愿为虚名苛待自己的傻子！她贪恋温暖，渴望舒适，热爱美食华服……
这些在沈家的清规戒律下，恐怕都成了“不合体统”的罪过。
更让福满满心口一刺的是，她想起来了，曾在王府见过沈希颜一次。
摄政王、王府、萧彻……
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破了福满满勉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她感到一阵眩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回神。
福满满依着嬷嬷教导的、属于“大家闺秀”的规范，上前一步，向沈夫人和沈希颜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
这屈膝低头的动作，让福满满感到一种屈辱的陌生。
她曾是那样自然地行拱手礼，穿着自制的文胸，在王府的阳光下奔跑跳跃，感受着萧彻……不！不能再想！
福满满用力掐断思绪，心中一片荒凉。
那个被允许“不合规矩”的福满满，那个被欣赏其鲜活生命力的福满满，似乎随着那个人的拒绝，已经彻底死去了。
现在的福满满，不过是兄嫂眼中需要尽快“脱手”、符合世俗标准的“待嫁女”。
“福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沈希颜的声音温和响起，带着一丝期待。
福满满猛地抬头，有些愕然。
她以为沈希颜该懂规矩，这种场合提“王府相识”简直是失礼至极！
福满满这才惊觉，大嫂和沈夫人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只留下丫鬟远远侍立。
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福满满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微笑，声音尽量平稳：“记得，沈希颜公子，我们曾在‘王府’见过一面。”
她刻意加重了“王府”二字，带着疏离的提醒。
沈希颜脸上笑容加深，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明朗：“真好，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呢。”
他目光专注地落在福满满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好奇。
这目光让福满满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被探照灯锁定。
福满满的笑意未达眼底，她决定不再迂回，直面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法回避的污点。
福满满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破罐破摔的坦诚：“沈公子，你不介意吗？”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再掩饰那份被审视的难堪和自我贬低。
沈希颜微怔，眼中是真切的疑惑：“介意什么？”
福满满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讽刺：“沈公子何必明知故问？为了减少将来的龃龉，还是坦诚些好。”
沈希颜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变得认真。
他看着福满满眼中强撑的倔强和深藏的脆弱，心弦被轻轻拨动。
沈希颜并非不知流言，但他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那个在王府惊鸿一瞥、鲜活明媚如朝阳的少女。
他轻声道：“福小姐，我若说完全不介意，那是虚伪。但若说因此就对你心存芥蒂，不愿了解，那更是荒谬。太后娘娘向祖母提及你时，并未指定沈家哪位公子。是我，特意从祖母那里求来的机会，生怕被两位堂兄抢了先。”
沈希颜语气诚挚，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热情，“我欣赏你的才情，更欣赏你今日这份坦诚。那日王府一见，你与众不同的……气韵，便让我记忆深刻。”
他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被深深吸引的爱慕。
福满满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在经历了那般毁灭性的羞辱后，竟还会有沈希颜这样家世、才貌俱佳的青年，主动向她靠近，甚至……带着追求的姿态？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流，悄然划过冰冷的心湖。
也许……也许未来真的可以？反正嫁给谁不是嫁？眼前这个，至少看起来顺眼，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她福满满快十八了！她没有时间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她强迫自己抓住这个“优质”的选择。
这个念头让福满满感到一阵悲哀的自我唾弃，她竟已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恨嫁到看到一个条件尚可的男人，就开始盘算下半辈子？
福满满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带着苦涩的自我解嘲：“谢谢。我没想到……总之，谢谢你。”
随即，她又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仿佛在测试对方的底线，也像是在惩罚自己：“我一个待嫁闺秀，曾频繁出入王府，与摄政王过从甚密……这些，你都不介意？若介意，此刻抽身还来得及。”她再次将自己钉上耻辱柱。
福满满她将自己贬低至尘埃，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肮脏的货物。
可内心深处，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尖叫：不是这样的！那两年是真心的！但她立刻将这声音狠狠摁下。真心？不过是她不知廉耻、痴心妄想罢了！
沈希颜的脸色霎时白了，温润的面容显出几分破碎感。福满满的话像刀子，也刺伤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亭外，忽然抬脚将一颗小石子踢飞。石子撞在池边弯垂的竹子上，又“噗通”一声坠入水中，溅起圈圈涟漪。这动作泄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沈希颜深吸一口气，转回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温和：“福小姐，我承认，方才那个问题，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这不是对你的不信任，而是人之常情。然而，”他语气加重，“我更看重的是你今日出现在这里，愿意与我坦诚相待的态度。这让我相信，过去种种，你已整理好。我沈希颜并非心胸狭隘之辈，更不愿用世俗流言去揣度一个我欣赏的女子。”
这番话，让福满满心中对沈希颜的评价提升了不少。他温和却不懦弱，有底线却懂变通，至少不会事事都需要她去妥协。
她太累了，表面的顺从已是极限，内心的自我她必须守住。
福满满决定亮出最后的底牌，也是她绝不肯妥协的坚持：“我还有一个问题。沈公子，你有通房、小妾吗？”
看到沈希颜微讶的神色，她立刻补充，“请别误会，我并非以此作为是否成亲的唯一标准。只是我必须提前说明：我这个人，有洁癖。如果将来你与其他女子有了亲密关系，无论是纳妾还是其他，那么，我们就只做表面夫妻，再无肌肤之亲。”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不是善妒，是纯粹的身体排斥。想到自己的丈夫刚碰过别的女人又来亲近我，我会生理性地恶心、呕吐。沈公子若能接受这点，我们再谈其他；若不能，今日便到此为止，我会向太后娘娘言明是我没看上沈公子，绝不让你为难。”
这是福满满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片净土，是她对自己身体的绝对主权。
她宁愿孤独终老，也绝不在这点上妥协！她挺直了背脊，等待着对方的审判，像一个准备迎接风暴的战士。
沈希颜彻底惊呆了，嘴巴微张，半天没能合拢。他出身清流世家，虽家教严格，但“纳妾”是刻在骨子里的理所当然。
福满满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彻底颠覆了沈希颜的认知。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福小姐，这些话……你跟摄政王说过吗？”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脸上掠过懊悔。
福满满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涌起，但更多的是了然。
果然，他还是介意的！
他频频提起萧彻，那份好奇探究之下，恐怕也藏着对“摄政王旧爱”身份难以释怀的刺。
福满满强压着怒火，声音冷得像冰：“没有。我与他，从未到谈婚论嫁那一步。”
她心中已然将沈希颜划出了考虑范围。他既在意，何必勉强？她福满满再不堪，也无需接受一份带着刺的爱慕。
“抱歉！是我失言！绝无他意！”沈希颜连忙道歉，脸上是真切的慌乱。
他定了定神，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光芒并非厌恶，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强烈的吸引力点燃。
“我……我答应你的条件！”沈希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沈希颜在此承诺，若得福小姐为妻，此生绝不纳妾，绝不沾染其他女子！如有违此誓……”
他似乎想找个毒誓，却被福满满抬手制止。
福满满看着沈希颜，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置信：“你确定？这与沈家家风……与你从小所受的教导，恐怕相悖甚远。媒人可没告诉你，我是个如此‘离经叛道’的怪胎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做好了随时被“退货”的准备。
沈希颜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和隐隐的兴奋：“媒人的话自然不能尽信。福小姐，你确实与我原本想象的……大不相同。但我沈希颜并非木偶！你的‘离经叛道’，你的这份……惊人的坦诚和坚持，反而让我觉得无比真实，无比鲜活！我甚至……开始期待了，期待与你共度的日子，定会充满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眼中那份好奇和爱慕，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炽热，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打破他循规蹈矩人生的、充满吸引力的谜题。
福满满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外表下藏着反骨和激情的探花郎，也笑了，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和认命：“看来沈公子是被家中规矩束缚狠了，骨子里的叛逆倒是被我这个怪胎勾了出来。只希望将来面对长辈的责难和世俗的流言时，沈公子还能保持今日的勇气，与我一同面对。”她语气里多了一丝微妙的亲近和托付的意味。
沈希颜眼睛一亮，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中狂喜，立刻得寸进尺，声音都带着雀跃：“圆圆！那我当你答应了！我回去就禀明祖母，请人上门提亲！”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福满满微微蹙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她并不讨厌这种被珍视的进攻性，甚至隐隐觉得，比起温吞的君子，这样有主见的男人或许更合她意？
就在她思绪微转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猛地袭来！
福满满倏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亭后幽静的竹林小径。
只见一只羽毛灰蓝的鸟雀，“扑棱”一声从枝头惊起，迅速消失在苍翠的竹影深处，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叶。
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凝视，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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