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到达北疆那日,已是一月之后,城下山呼他的名号,百姓见他如见救星。
我不知为何极为倦怠,谢成壁担忧我着凉,送我去了最近的旅舍好生休息。临别前我在床边收拾包袱,谢成壁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有些好笑,眼前被他遮住,不知他在鼓捣些什么,“怎么忽然有这些玩心了?喝药了没有?”
谢成壁跟着笑了笑,伸手帮我将包袱系好,他眼神认真。拍了拍包袱,他同我道:“一路注意安全,不要着凉。”
当夜,有人敲响我的房门,蒙着黑巾的男儿捂住我的口鼻将我放倒,再醒来时,阿爹满面泪水地将我拥在怀里,九年未见,我呆了片刻,终于鼻尖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我同阿爹说起这九年的经历,说起京城的见闻,阿爹的脸却一寸一寸的冰寒,他厉声质问我:“你还不与那狗贼谢成壁断了干系?”
我心下一惊,还未回答,阿爹却冷笑起来:“月赤赫黎!你可当得起自己的名字?我们一族横遭屠戮,你却与那狗贼为伍,阿爹现在也是一族的副首领,你若不认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这话音冷厉,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当下阿爹正要发作,却有人匆忙进来,在阿爹面前摊开一张追捕令。那是我的阿哥,他而今已是个缄默少语的青年,幽幽地,只望我一眼。
我看着阿爹的脸色由阴转晴,他大笑一声,上前搂住我的肩膀。我愣愣地看向他手中的追捕令,上头写:“将军府逆贼月赤赫黎,毒害王将,其心可诛,悬赏黄金百两,取之人头。”
阿爹的怀抱分明是暖的,我却仿佛心神俱碎,眼前混沌一片,栽倒在他惊愕的眼神中。
那日晚上,阿哥与我长谈。他问我,九年前那一日,为何弃置武器,束手就擒?
我在长流不止的泪眼中哽咽难答,末了终于哭得喘息数声,喃喃道:“我尽力了,阿哥,我曾想过要杀他……我本以为我是为着杀他而去的,可是我做不到,阿哥,那是谢成壁。”我拽着阿哥的衣袖,他沉默着,听我反复只有一句:“可那是谢成壁。”
是我十二岁那年城楼远眺遥遥一眼相中的少年将军,那时他生擒首领,纵马放归,一手执银枪,一手勒马,身姿独立,面容坚毅。
那时我是怎么说的——我说阿哥,你若能将他的画像偷来,我便三个月不打你。
少时芳心,怎堪倾覆。
八.
半月之后,月赤突袭敌城,谢成壁率军突围,以三千兵士抵抗月赤五万大军,竟硬生生地扛下两个月,城破之日,火光冲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谢成壁身着盔甲,虽面白若纸,但银枪铮铮,竟也有英豪之气。
仿佛是多年前的少年将军入梦而来,那是我曾在这座城楼上数着年岁要等的儿郎。
我看到手举熹真大旗的兵士一排排倒下,尚存一息的前仆后继,那大旗摇晃着刚立住阵脚,又被火光侵袭,战至最后,人海之中,我只能遥遥看见谢成壁的银甲。
那是晦暗之中唯一的一线。
阿爹在我耳边擂起战鼓,有报信者几上城楼,最后一次,他拱手半跪,请示阿爹:“敌军大势已去,城内百姓皆已撤到百里之外的西城,谢成壁孤军奋战,副首领,生擒……”
“自然是生擒!”阿爹冷哼一声,“他之罪孽,须凌迟处死、曝尸荒野!我要将这狗贼的头颅悬在城墙上,以告慰族人在天之灵!”
那话语响在我耳边,如雷声阵阵。
——我明白谢成壁撑不住了。
我甚至看见他嘴角涌出的鲜血,那面大旗孤零零地矗立着,他近乎只能倚着它站直身体,可他的银枪依然带出烈风,数米之内,竟有人惊骇地不敢上前,空出大片。
身旁的将士手中执弩,那是月赤族每一个孩子都喜欢的武器,我们从小就用弩箭练习打猎,我曾在阿爹的指导下,亲手猎杀一只头狼,但那恍惚都是十年前的事情。
我忽而转身,劈手夺过士兵手中的弩箭,手中发力,指向大旗之下的人影。
我已观察了太久,故而即使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依然能勉强辨出方位,不偏不倚地射出那一箭,一箭三发,正中他身前——
谢成壁身形一顿,似乎遥遥地望我一眼,我手指颤颤,泪如泉涌,只在弩箭轰然坠地的声响中、在阿爹的不解眼神中,痛得弯下腰去,仿佛要将心肠都呕尽。
将军,你是体面地来的。
你是名震天下的谢小将军,此生征战,未尝败绩。
身为月赤族人,我不能憎恨父亲的刚烈,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体面地走。
九.
谢成壁被曝尸荒野,在首领沉默的准予下,他的头颅终于还是得以保全。默然如石的首领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只道:“那位谢小将军,算个英雄。我们不为他收殓,实为祭奠族人在天之灵;他……还是为他留个全尸罢。”
我躲过阿爹,护着小腹绕行去了乱葬岗,在漫野的恶臭中,我几度作呕,才终于在一片沙地中找到了他残缺一只手臂的尸身,啃咬他手臂的孤狼被我用弩箭射死,踹到一旁。
我连拖带拽地架起他,行至半路,老管事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拦在我面前。
“阿璃,我受将军之托,等候多时了。”
他怜惜地摸了摸我的长发,低声道:“让我们把将军带回家吧——!他是谢小将军,以身殉国,身后必享尊荣。……而且将军他,也不愿让你为难。”
我哽咽许久,掏出袖中的帕子,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他脏污的脸颊。他的模样还是那样惨无人色,额角却生出难看的斑斑点点,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管事跟我一起蹲下身,他帮谢成壁整理好衣襟,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花白,喃喃道:“我送走了他的母亲,而今终于也、终于送走了孩子……”
我不敢抬头,那固执地要擦去那一寸寸蔓上他肌肤的尸斑、仿佛只要擦去了,他便可以再醒过来的愚蠢念头,终于在这句叹息声里分崩离析。
“将军吩咐,让老朽告诉阿璃,你的包袱里藏着暗袋,若能逃过一劫,一定要好生看一看……还有,”老管家的声音顿了顿,“将军让我代他问您一声,月赤赫黎这个名字,足以伴你保全于月赤。谢璃这个名字,可否在墓碑上陪着他……?”
我的手一停。悉悉索索的眼泪,像怎么也止不住的雨。
我背着阿爹变卖了所有的首饰,着令匠人为我做一副最牢固的棺材,我告诉他,要百年不为外人所侵,无光,无寒,无风,无雨。
把谢成壁放进棺中时,我把伴我多年的碧水铃放在他怀中,伏在棺盖上,不发一语,亦许久不肯挪开。
我只是在心中同谢成壁耳语:“成壁,你不用害怕,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扰你。你不用在隔着长长的帷帐见我,百年之后,我们总会无损地再见。”
十.
我站在东篱山上,从山口,可以望见熙熙攘攘的商队和来往关内的人群。
我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了老管家的身影,他佝偻着背,雇了一小队人出城,用我偷来的令牌,大抵不会被人刁难。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步又一步。
我想起那年红彤彤一串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是并不显山露水的怜惜;盛夏的梅汁旁,放着甜滋滋的蜜饯,他是不是怕我酸倒了牙?还有、还有那圈圈画画的小楷,偶尔犯错时他无奈的一声叹息,马车上他侧过身子的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说赫黎,那时见着你,我才恍惚想起,我是一个人,不是战场上的鬼。
我快要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他们化成模糊的几个黑点,蹒跚着远去。
——可是将军,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我跌了一跤,下意识地先护住肚子,所幸山坡低缓,我尚能堪堪止住脚步。
风沙扬起,我的双眼被沙尘所迷,唯恐再摔倒,只得停步不前。
可是谢成壁……你一定要看清我,一定要回头看清我。
此去路远,北疆雪冷,京城天寒。
我怕去时数重山,你会忘了,回家的路。
十一.
许多年后,谢家三子谢麟谋朝篡位,江山易主,谢成壁由此倍享尊荣。
此前末主明恭实贬,将他的墓陵远迁旧都,以致北陵被窃,幸得那匠人并未欺瞒我,棺木严整,并无损坏,只是墓碑被拦腰截断,再不能修补。
立碑的“妻”,是陌生的名字,新帝不解其味,令史官翻遍史书,亦未找到出处。
“其身似鬼,其心如圣,以身殉国,万世同哭!”
“征北大将军谢氏成壁墓,妻谢璃立。”
谢怀瑾那小子不懂他娘亲的眼泪,十五六岁还在我身边活蹦乱跳地逗我笑,我拿手指戳了戳他脑门,那脸蛋实在生得俊秀,我下不了狠手,只笑了一句:“傻孩子!去找丽娅他们玩去!”他应了一声,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出了门。
我随之起身,扭头进了房间,合上房门。
迟钝的脚步有些不受控制,我勉强躬身够到了床下的暗格,在那里,放着一格棉布,其间有一层夹厚,是为暗袋。
一封泛黄的婚书被我笨手笨脚地捧出来。
这婚书下得实在草率,想来是病中一笔而就,一手小楷倒尚还端正,一字一句:“红契鸳谱,良缘永结,同心同德,谨订此约。谢成壁。”
我分明欣喜,却落了泪。
只磨了墨,笨拙地沾了沾,将那婚书摊平,一如曾描修他画像时的细致,庄而重之地将褪色的字迹补了又补,那纸张早已破损不堪,我动静不敢太大,也不敢出声,只能习惯在心里一唱一和般跟他说着话。
告诉他,宁阳还活着,墓陵修好了,我的名字还能陪着他。
名垂青史的谢小将军,多年后,碧落黄泉相见,可别以为……我失了约。
十二.
恍惚间,梦中我穿起邻家阿姐织就的嫁衣,袍袖尾金线翩跹,是龙飞凤舞的“谢”字。
我坐在丘包上,残灯明灭,映出如旧眼眉。
我在等一个人。
多年又多年,急促的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地停在我面前,我不敢抬头,却有人翻身而下,带起尘土。他递过来一个纸包,逗人般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看到糖渍漫过,闻到我垂涎多年的香甜。我问他:“将军,京城的蜜饯还是这么甜吗?”
他笑:“这是梦,你觉得甜,便是甜的。”
我又问:“回家的路这样长,一去十六年,日夜兼程,将军不累吗?”
谢成壁坐在我身边,并不回答。
我们并肩看长夜漫漫,直至寸缕霞光洒在他脸上,寒风拂过他的额发。没有帷幔,没有窗纱,他仿佛就这样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
十三.番外:半壁山河万骨催
宫门外的密铃已响过三遭,殿内视线昏暗,油灯将尽。
两人相对而坐,一盘棋趋至终局。
天子行棋,轻声问他,似怕惊扰:“何日可出征?”
他咳嗽数声,将指尖白棋缓缓一推,眼眸继而缓缓转回,与他对视,“君如有令,成壁即刻北上。”
这毫不避讳的眼神让帝王心下一冽,面前棋局颓势已现,他顿手良久,苦无上策,只得将棋盒一盖,沉了面色:“朕输了,来日再议!”
谢成壁并不意外他的忿忿,只是漫不经心地夺过他手中的黑棋,将自己上一步白棋轻轻一挑而悔去,为他下完最后一步。
乍然间,棋盘上局势变换。
“陛下怎么会输呢?”他唇角有笑,“陛下是天子,无论是怎样的残局,都有臣等为你寻转圜之法。”
天子微楞,忽而想起先帝病榻前,衰朽的老人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手背,喃喃道:“谢成壁可当大任,是一步好棋,我儿,来日江山大业,你可有倚仗……”
那时他已知道,这个从小便将自己当作未来帝王看护的将才,却是他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的哥哥。于是他哑然不知回应,仅剩的一点熹微亲情,他都给了漫漫黑暗中的宁阳,而今再有这份眷顾,他却不知何故,满心疲倦。
老人明白他的不成器,可他到底没有劝阻,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忽而黯淡了声色,唤了一声,“琪格……!”
然后泪水从他衰残不堪的眼眶中涌落,流过他不堪细数的皱纹和将死的颓然,他低声道:“可是……我儿,若他要走,放他去吧。朕对不住他,他这一生,太苦。”
话音真挚,犹在耳边。于是他竟也忍不住在这寂静中求证:“谢成壁,你会叛走熹真吗?”
这问题实在愚蠢,却也尖锐,谢成壁忍了发笑的情绪,“不是臣要走,是这熹真的江山,天子的江山,已经容不下谢成壁这个功高盖主的名字。皇上,为人臣者,只能至此而已,臣就送熹真百年江山至此,以后年岁,还望皇上多多保重。”
他眸光沉沉,从不闪躲:“此去无归,臣无所求,只愿此生,未负谢家,未负熹真。”
天子叫住他欲走的身影,却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道:“你、……成壁,你可以,在京城再多呆些日子,一个月、两个月……”
“不了,吾妻早已思归,我该是时候,送她最后一段路。前程路远,我放心不下。”
他起身,寒风簌簌,钻进衣领,他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檐角的宫灯忽而被乍来的风吹熄,他摸索着,在背后帝王长长久久的沉默中,一路向前。
天子看着他走远,眼前的残棋,恍惚令人想起尚且十一二岁时,两人偷跑出来斗棋的光景。
那时宁阳顽皮,被夫子管的严,却还每每赖在棋盘边。末了他们没法子,只能用宫外的饴糖哄她离去,一来二去,宁阳便最爱粘着谢成壁要糖吃,他为此还生了闷气。
可而今尊贵无匹的天子,看着那棋盘边,因攥在手中而化去一半的两颗饴糖,却倏尔有说不明白的陌生情绪,在喉口寸寸蔓开。
他的兄长,为他留下饴糖,却将满腔风雪,淡淡饮下。
从自知内情的自己利用宁阳的恳求下了那道圣旨起,就早已对他起了杀心。可为何帝王之家,也会有满心瑟瑟?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熹真的江山容不下谢成壁,亦容不下软弱如他,为这本不该存在的名将落泪。
宁阳的哭声从屏风后霍然传出,惊醒他半点泪意,却只得悄悄揩去。
他吹熄油灯。
夜色已深,不可一世的帝王,再没人看清他为谁落泪,又为谁泣不成声。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