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见文珠的最后一面,是她信中的旧约。
彼时他蘸墨提笔,一字一划:“此前假意输阵,意在推陈守礼取其父而代之,守军当借此之际,屯粮养兵,休养生息,与民同心;长恒内中已溃,陈维奴与满家离心日久,终生嫌隙,待本将以长恒虎符调陈维奴离京,我军便可自后合围,一举溃其恒京,维奴一军无主,自可留待收伏。”
文珠曾告诉他,长恒实乃满、陈两家合理支撑,陈家日壮,却受先祖誓言所迫世代守卫,早已心有不满。而帝心甚晦,亦绝不允陈家独大,必要杀其威风。陈家再度大胜,帝已感威胁,文珠所求正得他心意,必能一举功成。陈维奴膝下仅有一子,将其视为心尖珍宝,许亲文珠,无异于奇耻大辱,两虎相争,固有一伤。
事情一步一步,正向终局而去。
当日得知陈维奴以死谏上,要求一手操办大典,并力主以陈家为主堂,请天子出宫观礼后,他心知时机已到。
日日酣睡荒淫宫墙内的天子,终于还是妥协,而这,正是他两全之机。窃虎符,遁熹真,唯有值此“大喜”大乱之时,方能成行。
夜已深沉,文珠如约而来,她蜷缩窗沿下背对他席地而坐,他推窗时,见她纤细脖颈如玉,一头黑发以步摇挽起。那个曾在窗边撑颊甜笑的女孩,不觉间终于有了平常女子应有的模样,可她沉默良久,挤出的却不是什么深谋陈怨,仅仅只是一句:“可怜哥哥,我这样帮你,你能不能再应我一件事?”
他曾答应她让满城子民为她而哭,也曾应承护她一命,许千金放归山野,而今她另有它求,季元瑾沉默半晌,那无来由的慈悲却让他已涌上喉口的冷静沉默终化作一口不忍推拒的叹息,他问:“是什么?”
她反手递给他一册画像,“我想问你,你瞧瞧,这个女子,美是不美?”
那画卷铺展,画上少女鹅黄衣衫,眉黛如墨,双眼含春,纤细手指娇俏绕住鬓间黑发,唇边轻笑潋滟。
可他曾在父亲手中见过月赤昔日绝艳维娅公主的画像,而今面前的女子相比,不过平平黯淡。他沉吟片刻,却还是仿佛哄骗一般,低声道:“美,眉眼间……恍惚是见过的。”
文珠隐在夜中的脸庞上乍而生笑,她的声音温软,“那我央你,日后将它带在身边。”
那一夜,她瑟缩着起身,只在临别时,又问他能否在城破之日发束红羽,怕人山喧哗,她寻不着这与她千金一约的少年将军。如此略显喋喋不休的“得寸进尺”,只是微末心愿,他一一点头。
那本是他们最后的道别,文珠此生从未有这般机会,得以平等的靠近他。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背过身,走得安静决绝的文珠,胡乱地擦拭着一生最后一次真心的涕泪交横,从来不敢高攀、不敢强求。她手里还攥着那少年慈悲的施舍,一捧对如今的她而言早已不算珍贵的饴糖,被她握地紧紧。这天生贵胄的将军是这样温柔良善,他对她心有愧疚,不知自处,甚至给她千万良机,可她自知卑劣,又怎敢靠近?
琼瑶报珠,珠甚笃。世间情爱,到底如此。
九.
文珠公主出嫁之日,十里红妆,万家同贺,铜镜中她轻抿红纸,眼眉弯弯。
喜娘为她面覆红纱,递来团扇,她垂眉顺眼,任由摆弄。那挥霍千金细细织就的嫁衣金丝红绸,摩挲肌肤;镶嵌着长恒明珠的凤冠重如山峦般,她脖颈酸疼,不由笑出声来。在黄门宫女或疑惑或躲闪的眼神里,她恍惚念及,这大抵是自己一生最堪称一国公主的时刻。
药效尚未完全,她仍比四周人群矮上些许,却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昂起过头。
她被数人搀扶着,行礼周全、恰到好处,天子眼中赞许神情并不遮掩,一如陈维奴在她敬茶时攥紧的双手。他似乎强忍着想要将茶水一并掀翻的鲁莽,甚至低声祝贺一对各怀鬼胎的新人福泽绵延,子孙满堂。
一叩首,拜天地,门外万里无云,宜远行;
二叩首,拜高堂,高堂不知宫外事,她亦从来不对他心有愧疚;
三叩首,夫妻对拜,她拱手,毕恭毕敬,满面虔诚。
却恍惚像是听到马蹄声。
面前的人生着什么样的眉眼?他是不是发束红羽,玉带锦衣?
陈尚礼接过她手中团扇时,依稀在她耳边低语:“文珠公主,总会有后悔之日。”
她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摔落他怀中,在众人的庆贺声中,她亦同样亲密地扯住他衣袖,“将军来日,却更应当后悔,文珠十岁落水那一次,没有将我掐死在池边。”
当夜帝回宫,宫闱顿乱,陈府尚不知何故,陈尚礼却如得大赦,与其父急忙入殿求见。
文珠斥退婢女,在空落落的喜房中摘下面上红纱,为自己斟酒。桌上是繁复讨喜的糕点,她一口口塞进肚中,并不委屈自己。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天降大喜的落魄公主,她便在这样的闲适中幻想了夜色中有人纵马而去,风驰电掣,是话本中写的天人之姿。有朝一日,他会振臂一呼,踏平这片让她心神俱碎的山河。
她回想起敲响他窗棂的那一夜,那时她想说的,本是要他一纸婚约。没有人待她这样好过,她就想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百转千回,仅剩的、不知何时在他面前酝酿而生的自尊却催出一声:“我要长恒为我而哭。”
若注定无法与他共书一页红纸,她便奢求,万千青史,她能与他长留。
她眼中有星辰,那是为一面垂怜而生。
十.
季元瑾携虎符潜回熹真,秘密调动长恒北疆军队,那正是陈维奴麾下劲旅。此军错受军令,深陷苦战,陈家闻讯,不得不快马加鞭,率军赶往赤水。
当是时,季元瑾下令合围,熹真谢家增援,陈维奴苦战不敌,陈尚礼战死。大军步步退守,长恒大乱,满氏皇族有意求和,陈维奴痛失爱子,誓死力战,闻讯大怒,与帝割袍绝义,同日,溃退赤门关外、赤水河以南二百里。四面楚歌,陈维奴自刎而亡。
熹真军大振,挥军直入,季元瑾听从谢家成壁谏言,险军后合,两军包抄,一面拖延和谈,一面深入敌军,秋后,长恒察觉,双方交战,熹真大胜。
没了陈维奴的长恒,只剩金玉在外的躯壳,败絮纷纷,不堪一击。但此前远嫁梁国的端仪公主苦求梁王,终得一支援军,梁军兵强马壮,一时间难分胜负。
京都城楼之下炮火纷飞,头破血流的将士拼死搭建天梯攀上城楼,又被箭矢成片击落,三方交战,均难得胜负。
守城的小头目却在这时看到一个说不上熟悉陌生的面孔,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阴差阳错被选入宫中的胞妹,愣愣地凝望这女子许久,直到她恬然一笑,说阿舅,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
那是她心中唯一在世的、却陌生的亲人。小头目挤不出泪水,却还记得悄悄问她:“你阿娘、你阿娘如何?她这么久没有回来,我……也不怪她,皇上此前升了我的职,是不是你阿娘帮的忙?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深宫苦冷,噩耗难传,阿娘的亲人仍在等她回家。
她一字一句,说得可信极了:“她过得很好,时常与我念阿舅,我们一定寻个时机……回家。”
她几乎不受阻隔,就登上城楼,众军不解这行迹奇诡的公主此行为何,自陈家败落,文珠公主便被弃之敝履。而今她红衣潋滟,遥望三军残杀,面上神情不明。陈家旧军念及她仍有女主人之名,纷纷上前,她却只沉默着,执着地找着什么。
——见着了。
她看见那片红羽在将军发间生辉,将军亦在挥出长枪的瞬间抬眼看向她。季元瑾陡然一滞,却朦胧间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号:“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旁将士腰间佩剑,引颈自戕。鲜血溅出,呆愣片刻的陈家旧将面如土色,手中兵器怆然落地。文珠之死,仿佛宣告了长恒皇室必然的终局,亦将陈家残兵的最后忠诚消磨殆尽。长恒败局已定,大溃。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她一如生到这世间时一样,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漫无目的的喧哗,无人来抱一抱她的苦痛,她只是静静地、一如既往地躺着。
这次,她是真的听见了马蹄声。
近了、近了。
十一.番外—红线约
我的父亲是熹真名将,季家元瑾。熹真六十七年,他击溃长恒残军,大胜而归,满朝歌咏。次年,他迎娶谢家嫡女,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不过如此。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安静的,他鲜少表露情绪,温和内敛,唯一一次对我动怒,是我七岁那年偷进书房,不小心撞倒砚台,墨渍染上他珍贵的一纸画像。
我从未见他打开,只是一直拢在案旁,墨渍愈来愈多,我慌乱地将它展开,画上笑容娇艳的少女却已变成了个滑稽的墨面鬼。
我被罚三十杖,疼得两个月下不来床,父亲更是整整四年没有同我说话。
二十岁这一年,我认识了心爱的姑娘,她本是长恒旧裔,我担忧父亲迂腐不愿应承,小心试探,
可父亲只是定定望着我递上的婚约,轻声问我:“为何以红羽为信?”
我告诉父亲,长恒一族成婚礼节奇特,只需先以画像相换,互称为约,继而书红羽婚约,以小字刺上同心盟誓,末了成书,背附定亲红羽,得双方父母允肯。成亲之日,郎束红羽,妻着红衣,饮过合卺酒,便能以此为约,纵下黄泉,不错认良缘。
我尚在喋喋不休,父亲眼中却怆然有泪。
他仿佛一夜老了数十岁,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就像娘亲口中他那久留世人心中的一面,纵然在破长恒京都那一日,他都只面不改色地越过城墙。那城墙上死了一位长恒盛名的公主,听闻她以身殉国,其节可壮,父亲下令厚葬,更破格将她久留故土。
熹真九十一年的秋天,父亲故去,同他一并埋入黄土之中的,除却宝剑军令,便是那副早已被墨晕染地不成样子的画像——父亲分明从来没有打开过,却还是在临终前喃喃着要将它久留身边。
按照父亲的叮嘱,他不入家陵,而是葬在遥远的赤水河边。我搀扶着早已步履蹒跚的母亲,离那墓陵越来越远时,母亲为我讲了一个史书中从未听过的故事。
娘亲说,那一年,她作为谢家嫡女,曾同兄长共赴战场,她亲眼所见,父亲纵马赴城楼,千军万马之中,他发间的红羽依然如死去的公主身上红衣一般潋滟,马蹄声阵阵,却在距城楼不过数步时渐慢,继而停住。
熹真的兵马欢呼着这位强将,他僵硬的面容上亦浮现笑意,他像每一位大胜的将军,闲庭信步地听山呼庆贺。
一步一步,他越过城墙,越过公主颓然死去的城楼。
“可我看到他在哭,那位本该不可一世、名垂青史的将军,他在哭。”
他在为谁而哭?为胜者的喜悦?
记忆拂去层层尘埃,我想起七岁那年,画像中模糊的一眼。
那是不知名的人,端正的小楷一字一句,“承君一诺,琼瑶报珠。”
而这赤水河边,长恒关外,或是他许她此生最后的遥遥相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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