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国礼一事,他与太子闹得极不愉快,有脑子的大臣这时已然纷纷站队,可他依然表态不明。众人焦头烂额之际,谢麟失踪得甚巧。
——其实也不巧。当明殊推开房门,见人叼着狗尾巴草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翻经书时,她反应极快地关了门,心中并不觉突然。她就知道,这人的桀骜放浪,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她甚至从容地沏了茶,闲适中才挑空问一句:“三公子找我何事?”
谢麟眼珠子滴溜溜转,嘴里还不忘打趣:“怎么,这时候知道开口一个三公子,闭口一个三公子了?要我说,你比我小,合该叫一声三哥哥才对,”话中如此,他却不打算留了窘迫的余地,只笑道,“我是来问佛法禅机的。”
明殊见他不知何时又将昔日拿走的红珠挂在颈间,俨然一副赖皮不走的模样,只得顺着他接下话茬:“学什么?”
谢麟却顿时倾身到她耳边。
平生第一次,明殊指尖佛珠险险滚落于地,死水无澜的心如惊弓鸟,上蹿下跳叫她不得安宁。可她依然强装不动如山,心中默念心经,眼眸低垂。
谢麟不依不挠,话中带笑:“古有佛祖以肉饲鹫,今日你这般迁就委屈,颇有佛家遗风,如何,要不要我在功德簿上留名?”
这少年的双眼明朗,浑似有年少不欺的朝气,明殊却恍惚觉得被灼伤。
她是要飞升成道的人,焉能被蛮横桀骜的小儿夺去心神?
于是她话中终有刻薄锋芒:“明殊不过是怕三公子如京中盗贼,袖中犹藏匕首,冷光一过,叫人身首分离。昔日不过为一卦佛珠,今日为一时口角,想来也不惊奇。”
谢麟登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派闲适乍然有了窘态,只嗫嚅了一句:“我不过平素养刁了性子,那时又觉得华清寺有什么稀罕,才、才……我倒是从没想过真的出手的。”
她将粗茶端到他面前,不闪不避地望进他眼中:“那么三公子,今日拜访,是否应端正仪态,好好说话?”
谢麟挠挠头,许多年来无人敢这样管教他,他却也学着庄而重之地将茶水接过,又腾出另一只手将蒲团褶痕抚平,这才自顾自地坐上一旁竹椅,低头啜饮一口。
寂静禅房内,许久无人说话,黯垂眼眉的少年似乎斟酌良多,不似平常。
她捻起佛珠,跪侍佛前,问一声:“你怕我?”
这才听得少年连连推拒,其后话音试探,寸寸低落。
“你说灵女一生,只侍奉君王,那么明殊,我可有君王之命?”他见无人回答,又慌忙补充,“莫怕,我可不是为了叫你为奴为马,若我为君,自然厚待你,我只是想要问你、想要问你……”
可明殊却陡然转过眼来看他。
她细细打量他,似乎盘算,又似乎冷冽。一旁的功德簿被窜进室中的夜风吹起,簌簌作响。
当今天子寡德,太子无能,她辅佐庸人,何时能积满九万九千九百件小功德?
面前的谢麟,眼中有少年稚气,辅佐新帝继位,若他能为上天认可,于她而言,自然是足以得道的大功,然而若他以兵□□,令山哭鬼嚎——
明殊笑了,颊边梨涡深深。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对他展露笑颜。
而她也只是以茶向他举杯,温言道:“佛曰,不可说。”
五.
熹真一百五十一年,谢麟仍然是个桀骜放肆的纨绔子,唯一的不同,大抵是他已经学会熟门熟路溜进华清寺,有时向她勉强问上几句怎么也读不通的禅语,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散漫地赖在椅上,听她诵念心经。
那一年明殊十六岁,功德簿已然堆成一座山,其间谢麟帮忙不少,粗略数来,大抵已是功德四万件。
明殊问他缘由,他也只是粲然一笑,“我不过是听了话,在死之前,认真地在等。”话音过后,还少不了要嬉闹一句:“自然也是为你——我这般好,是不是觉得修道无趣,何不来嫁我?”
这自然是戏言,明殊便每每扭头来盯他一眼。
他却乐此不疲。
后来谢麟想,大抵便是命运叫他等来了三年后边疆梁国联合月赤旧部的反攻。长期驻守边疆的谢家军队终迎用武之地,谢麟作为家主,自然是主将的不二人选。
得到消息的那一夜,谢麟夜访华清寺,纱窗内明殊剪影如幻梦,正为他布好茶点。
谢麟撑着下巴,一如过去四年间百无聊赖地每一夜,像只是宣布明日晚来一会儿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明日我便出征了,明殊。”
她动作未顿,“你曾答应过你叔父,一生不反。”
“我并没有说过一定会反,”谢麟抓过桂花糕囫囵吞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可我不能一辈子烂死在京城里。”
明殊便不再追问,只在他遁入夜色前静静叮嘱一句:“若你有难,我会最后助你一战,不必忧心,前去罢。”
谢家大军鸣金出征,誓死而归,临别前天子大宴将士,谢麟请命,披甲上阵。那一夜长街十里,骏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振臂一呼,谢氏一族热泪泉涌,纷纷相应,皇座之上天子面色步步斑驳,终归沉默。
他想起谢成壁最后出征的一夜,自己曾问他:“是否成壁一死,谢家再没有你这般的儿郎,日后朕便可以永绝后患?”
男人病中犹然带笑,低声叮嘱妻子外室沏茶,随即静静与他一言:“成壁此生不负谢家,不负熹真,孩提旧谊此战偿。日后之事,谁人可以道尽?——但若有朝一日,谢家后世可期,成壁遗愿,自然皆可相弃。那时他们作何选择,君自去看罢。”
谢麟此时却只遥隔重席,以果酒与天子一旁的明殊举杯。天子便扭头看向她,抬手赏赐一杯美酒。紧蹙着眉,她望他一眼,低头小啜一口。
那女孩手捧经书和厚厚功德簿,艳阳勾勒出她模样,亦让她大汗淋漓,可她浑然不觉似的,只兀自闭眼念叨经文。她像是水火不侵的顽石,永远也雕琢不开的顽固,白白浪费了一张天真面孔。
——可他倒觉得,怪可爱的。
失笑间,谢麟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六.
那一场仗,谢麟打了足足八个月。他不愧是谢家儿郎,生有鬼才,将大梁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役,皇城遣送监军,督军备战。谢麟心知不妙,但前次战役他已受毒伤,右腿踝骨折损,精力大惭,想来至多不过寻机革职,便没太过计较个中算计。
可那毒箭自背后刺穿他背脊时,可他俯身呕出一口黑血,翻身滚落在地时,他方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其实并没有被高高在上的天子给予除了一生纨绔之外的第二种命运。他的右脸摔在尘土之上,无数长枪短剑向他飞刺而来,他咬牙闪避,却仍觉剧痛,伤口撕裂。战马受惊,长嘶一声,竟活生生从他身上踏过。
他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这样近。
可他犹自笑着,明知故问般斥道:“庸臣误国!本将死战固守边疆,杀了我,无异于杀了谢家,无异于将天子之命视为粪土,尔等是何居心?!”
手握长弓的督军却只凛然冷面,驾马到他面前,四周兵士向他围拢,长枪高举。
男人勒马,居高临下,宣示了他的死期:“四年来,你数闯华清寺,与灵女私通,当真以为帝心甚怜,不愿痛下杀手?边疆已然大定,你们谢家,也是时候到下头去与谢成壁告罪了。”
前方大军压阵,后方内敌残杀,他喉口腥味翻涌,怒吼一声,艰难地甩出手中银枪——
继而便看见,天际流光漫天,无数纸片消散成烟,那白纸黑字,俨然曾是他帮她一笔一画誊摹上的万千功德。
而她自灰烬中走来。
谢麟问她:“真有这么欢喜我么——都被揭发了□□之情,还不避嫌,还来送死?”
明殊到他身旁,脚步晃悠,面容枯朽,“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我,又记起曾经应承你诺言,于是便来了,”她捧起他沾满血污的脸,用衣袖为他擦拭干净,“你莫要辜负了我这小半生艰难功德。”
他喘息着,如同风箱,随她而来的灰烬依附在他伤口之上,皮肉复生的感觉伴着疼痛叫他呲牙咧嘴,“叫一声三哥哥听听,”用那不知是滑稽还是凄凉的模样,他戏弄她,“叫声三哥哥,我来日便做这熹真的王,送你到天上做快活神仙。”
这称呼难以启齿,她甚至来不及反驳他的戏谑浑话,却忽然被人抱紧。
有温热的泪顺着她衣襟滚落,谢麟在她颈间哽咽:“你可别叫,你叫了,可真要让我为难了。我不愿做第二个叔父,不愿做第二个被家人和天子抛弃的所谓忠臣,明殊,我只有你了。可我若是成了天子,你便迟早要离去,那孤零零的皇宫,我坐不稳。”
黄沙扑面,她于怔愣中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继而看见少年背后真龙幻影呼啸而过。
这少年分明只是因一无所有而爱她,可她却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一夜初识他。
那年大雨瓢泼,长身玉立的谢家名将被族人簇拥,涕泪俱下的老者哭着恳求他出兵以保全谢家上下百口人命,彼时尚未飞升的师长领凡心未尽的自己远眺这般情状,冷笑道:“骨肉同胞,人间亲情,不过如此。明殊,成道应无欲无恨,无爱无悲。见此,你还对世人留有退路吗?”
她黯淡了心肠,刚要离去,却听得声色跃跃:“叔父保重身体!”语有哭音的少年拽住将军盔袍,“叔父一生为国死生,何必为我等拖累,叔父,你逃——”他话音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老人一巴掌断了后文。
将军眼中的动容,一如她讶然。她记住了人们口中的“麟儿”,也记住那少年强忍的眼泪。
凡事皆有因果,她恍惚间,明了了个中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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