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2014年,她跳楼那年。
盛安琪,身高162,体重110。
她是个很好的小女孩,走在路边看见两块钱也会交给老师的那种。盛安琪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大学教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特别喜欢她,每年给她的压岁钱都是同辈小孩中最多的。他家每周轮流去看望两边的老人,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母亲那边有两个舅舅,小舅年轻时当兵出意外,走了。大舅也在党支部上班,舅妈在国企,他们养育一对双胞胎,都在上大学。父亲那边有个小姑,嫁给了茶商,一家子卖茶。爷爷以前是政府官员,外公是退休教师,党员干部,教地理的,平时喜欢研究矿石,也喜欢淘旧货。外婆是读过大学的人,也是党员,现在安安稳稳当家庭主妇,喜欢看书和种花,打理花草很有一套。她家可以说是书香门第了。
盛安琪特别喜欢蓝色,但在陈悦记忆里,她总是跟红色一起出现。陈悦依稀记得去小学的路上,春夏交接的阳光柔柔地照在玉兰树的绿叶上,她一蹦一跳戴着红领巾的样子。初中毕业照片上,她站在第三排的位置,头上是大红色的蝴蝶结,穿着暗红色格裙的样子。盛安琪爱笑,人缘好运气也超好。她喜欢这个世界,喜欢的不得了。
陈悦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么一点大,明晃晃的在人群里涌动,如同不变的金色信标。周围密密麻麻全是簇拥者。陈悦不认为这样的人会接近自己,那是她进城的第二年。陈悦是受班里人排挤的孩子,通常意义上讲,她被定义为老师的走狗和跟班。陈悦刚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婚了,她跟着外婆生活。两年前外婆过世,村里养不起她,辗转着把她交给了她的生母。
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刚开始的状况跟陆黎差不多。因为家里不管,长了张好看的脸,成绩又不错,所以经常受人欺负,被人说坏话。陈悦的成绩相当好,只是太过板正,老师们都喜欢她的聪明劲儿,同时顾忌她。那些成年人总说,陈悦是过分聪明,家里没教育好,一说到这儿,那些人都纷纷叹气。
盛安琪则不同,她样样机灵,样样懂事。同样是聪明,盛安琪是心如比干,七窍玲珑,陈悦是孤傲清高,卓尔不群。有个爱读国学的语文老师,曾经笑吟吟地把她们两人比作《红楼梦》的薛宝钗和林黛玉,还故意问贾宝玉在哪里?盛安琪听见了就红着脸含羞一笑,陈悦却不大高兴,认为自己是受了欺辱。陈悦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只是感觉这种厌恶,和看到牛郎织女是一样的。
那时陈悦上二年级,盛安琪上一年级。陈悦的教室在楼上,而盛安琪在楼下。盛安琪却莫名其妙成为了陈悦在城里的第一个真心朋友,她对陈悦不问原因地好,好到让陈悦匪夷所思。
陈悦的新家是小县城普通个体户,继父在公司上班,生母在超市当收银员。他们又生育一个儿子,如今已两岁大,正是最烦人的年纪。盛安琪父母不想显得太有钱,也不想把开到校门口的车当做炫耀的资本,因此一直是父母开车接送到学校附近,再让盛安琪自己走一小段路。陈悦天天早起步行上学,走路去早餐店,再走路去学校。而这一小段路,没由来地成了她们人生的交集。
陈悦一开始是没注意到盛安琪的,她是被困在原地的人,行走在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薛定谔的现实中。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一种扭曲的偏差,使得她看不见除了“我”以外的他物。她的身躯被困在城市里挣扎,心却飞在乡下,在那片蛙声、池塘和夯土墙的庇佑下。陈悦不在意盛安琪,也不在意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读一年级时,是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走向一个她以前完全陌生的学校。陈悦分不清上课铃和下课铃,会在丰收田野似的城镇里迷路。每座楼房都是一株硕大无比的庄稼,车流如同群鸭。她努力适应着一切,不让自己哭的太厉害。
盛安琪是在城里长大的,这些对她来说不怎么稀奇,她对周围一切几乎到了司空见惯的程度。她父母把她养的很好,她家什么东西都长的很好,不管是孩子或是其他的东西,就连陈悦过来也会被喂胖三斤。盛安琪家有三个女孩,她姐在读初中,妹妹才两岁。她家有养一猫一狗。猫是布偶猫,她姐的宠物,毛蓬蓬的很大一只。狗是后来才养的,一只西高地白梗,名叫多多,有血统证书,跑起来像一小团拖把。安琪会说它像老爷爷,会给它绑小揪揪扎蝴蝶结。她家当时还养了兔子,闻起来臭臭的,好大一只。她姐遛猫时她就遛兔子玩。
陈悦偶尔会在周末时骑自行车去盛安琪家看书看兔子,两个小孩儿就蹲在铁笼边上给兔子喂白菜叶和白菜帮。盛安琪问陈悦喜不喜欢吃菜,陈悦回答道,喜欢吃菜叶但不喜欢菜帮。盛安琪笑了笑说,她不喜欢吃菜,喜欢吃肉。
吃肉的人是上位者,陈悦心里想,但没讲出来。盛安琪年纪比陈悦小,想的事情没陈悦多,陈悦理应做她的姐姐。但她在盛安琪面前却时常有一种被动的感觉,一种来源于双方信息差的被压迫感。有许多在盛安琪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陈悦眼中却那么不可理喻。比如无论见到谁都做出一副笑脸,无论对方曾经怎么对自己,都要笑着面对,都要宽容正直无私。陈悦不理解,但也默默跟着她模仿,陈悦知道如果她这么做,才算是合群,而且她不想失去盛安琪这个难得的好友。
陈悦不愿意承认她比自己优秀,暗自和她竞争整整十三年。
后来盛安琪的模范好姐姐去美国留学了。猫没法养,还是丢在家里。盛安琪很喜欢和陈悦讲她的姐姐,喜欢和陈悦分享她姐姐带的车厘子蛋糕和奶茶。陈悦看她的时候只能往上看,这个孩子明明比自己小,她却只能往上看。
不同的,陈悦心想,她们两个终究是不同的。薛宝钗富裕,林黛玉流泪葬花最终惨死。在盛安琪来之前,陈悦在这里过的很艰难,她的生母忙于工作和照顾新家庭,压根不管她。每次家长会陈悦都是自己开,春游秋游不会有人给她准备东西,学校收杂费也很难交齐,总要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去催。偏偏她生母嫁的好,又没法申请贫困补助,只是单纯克扣她的花销。她被同龄人骂,被街坊邻居骂,被新家的继父生母骂。她的新家确实比农村住的要大,但他们舍不得给陈悦安排房间住,就让她睡在带储物间的客卧。每天房门被人反反复复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在家里,陈悦就被让成佣人和物件使唤来使唤去。陈悦不太敢说什么,毕竟还是吃人家一口饭。没有爱便没有爱吧,好说歹说活着。在学校里,她从刚开始不敢和人起矛盾,到后来骂的比谁都难听,只用了半个学期。陈悦性格刚烈,几乎是往死里反抗。有次,她出教室去接热水,路过的一个男生骂她□□,还说她祖祖辈辈都□□。陈悦那天过的并不好,本来就积攒了半学期的矛盾,又被掺了这句骂到外婆,心一下子凉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么无力,那么无力。成绩优秀有用吗?长的好看有用吗?施暴者是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分个公正的。她明白这点之后一下子顿悟了。
围观者只看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上越来越抖,水撒了都没发现。陈悦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身体前倾,突然抽风般的朝那个男生撞了过去。她很瘦弱,其实没多少份量,只是气势太足动作太猝不及防。男生还未来得及做出丝毫反应,陈悦就已经先把沸水泼到了他身上。在场被波及的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四散着让出空间。撞击的瞬间,男生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脸上满是惊愕与疼痛的神情。陈悦,由于惯性还向前冲了一小段,才稳住身形,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脸上分明有了杀意。她想,其实村里杀年猪也不过这样,扯着耳朵拽过去,一刀毙命,再放血烫毛。
男生一下子被她唬住了,哆哆嗦嗦的竟然不敢反抗,只是壮着胆子低声吼了一句“你干什——”
陈悦刚站稳,又猛的扯着男生的手要将他往后面推。走廊上一片拥挤,空气几乎要沸腾到炸开,男生意识到陈悦是真想把他推下楼,一下子就慌了。他的同伴起初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陈悦用指甲掐他,又发狠地咬了上去,于是他的同伴也尖叫着跑开了。陈悦又开始把他往外墙推,眼看着已经被推搡到墙边了,男生扯着陈悦的头发,胡乱地挣扎着。陈悦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揪着他耳朵往上提,嘴里骂着“你他妈的才是□□佬,你这个兔爷!你爹的你爸□□你全家的,贱货!”然后一膝盖顶在了他肚子上。
一片混乱中根本没人敢上前劝架,老师终于到了,把两人拉开站好,先是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吼叫着让其他人回班里上课,接着把他们两个各自叫了家长。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悦挨了好长一通训,还有持续一周的饥饿。幸运的是她的手没发炎,只是剩下半个学期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脱皮。校医还算关照她,问她家里有没有买红霉素软膏。陈悦垂了垂眼,小声撒谎说买了,校医就只好叹口气说回家多让你妈给你上药,不然以后会留疤。好消息是从此以后,就再没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了。大家在背后骂她“疯子”和“疯狗”,即同情她又鄙视她,带着颇具恶毒的好奇。而她被骂疯子,是会笑嘻嘻接受的。
这就是她遇到盛安琪之前的生活。陈悦总觉得自己最懂盛安琪,又最不懂她。盛安琪在全世界最出乎她的意料,在一片苍白中只有她是瑰丽的焰火,是美丽至臻的灵魂。盛安琪很富足,陈悦很贫瘠。大概就是这点,带着一种不甘愿的嗅觉,说不清的某种白色的东西像雨水一样从天而降时,世界是倾斜的,陈悦想。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如同支点上的薄木板,我们站在天平两段,彼此对立。她啊,第一次见到盛安琪,你就能清楚地知道她是这种人,这种在人群里一眼望过去就能准确无比看见的人。她是金子,是无需淬炼就闪耀的闪耀本身,无法拿任何东西比拟她,其实最恰当的是因果倒置,比如,太阳闪耀的和盛安琪一样,这样的句子才是对的。
人们没法理解她,没法表达她,因为真理和美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语言只会压缩他们,语言太贫瘠。语言干瘪而枯燥无味,语言和文字组成框架把人物圈起来却无法定型。钉和锤塑造不出这样的人,这是陈悦第一眼看见她时知道的。
陈悦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她会成为自己的朋友,为什么她不怕自己,还敢这样笑吟吟地伸出手。或许所有人都可以是她的朋友,但陈悦啊陈悦,她为什么选择你?陈悦无数次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却始终始终没有答案。
亘古不变的时间在她下落之处生硬地用鲜血凿下永恒之后,此事成迷。盛安琪无私,她不在意失去什么,陈悦想是因为她的富裕。就像她不在意和陈悦分享一些时间,告诉陈悦一些事情。她有智慧,真正的大智慧。她说给予是获得,她说每个人的呼声都值得被听见。她会为了与自身毫不相干的悲剧哭泣,为纸上的虚拟哭泣。
但陈悦想哪怕她们彼此那么默契,却也终究无法完全理解对方。陈悦是活在贫穷这两个字眼里的,她拥有的太少,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十分吃力,比起做别人眼中的好人,不如自己独醒,她只维护自己的利益。盛安琪就完全不同,她从小适应了人群的视线,适应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学校的一份子,群体的一份子而被推出去。盛安琪的光芒是在人群里,而陈悦的光明是在独处时。她们是天才的两端,互相惺惺相惜,又不求甚解,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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