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风夹杂着寒气，孤身一人走到门口，温语槐发现白天那个女人居然还在。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腿上磕出了些许淤青还有血迹，嘴里止不住地咒骂着高阳。
见到有人出来，她发疯一样上前质问温语槐，认不认识高阳，是不是他的新情人，说到激动时，她上手抓住温语槐披在身上的外套，纤细的手背绷得青筋凸显。
温语槐不仅不恼火她粗鲁无礼的动作，反而贴心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单薄又颤抖的身躯上，动作轻柔。
女人被肩上突如其来笼罩下来的温暖给弄得不知所措。
留下这件抵御风寒的外套之后，温语槐就离开了。巴黎的街头很美，街道上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咖啡店的窗户似乎能飘出醇香，埃菲尔铁塔高耸在一片阴冷的雨雾中。
细雨来得很急，温语槐快步躲进商铺的屋檐下，等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伞。
她撑着这把伞，独自一个人在雨夜中漫步。
恍然间想起，这里似乎马上要举办奥运。
陌生女孩儿递给她一束红玫瑰。温语槐接了过来，从钱夹里掏出一张临时从银行兑换的法郎。
卖花女孩儿有些忐忑地看着这张钞票面值，不知道这位外乡人还要不要找零，温语槐主动挥了挥手，示意不用。
做完了这单交易，她接了一个电话。
“嘟”一声接通之后，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很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现在法国是几点钟，你们那边宴会还没结束吧？”
“应该还没。”
“应该……？”
温语槐轻嗯一声，“我嫌闷，自己一个人出来透个气儿。”
梁思琪颇为意外，跟温语槐共事了这么多年，最清楚她是个工作狂人。这么重要的宴会，中途离席这种事可真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我出来欣赏巴黎的夜景。”
梁思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还以为你的爱好只有工作和赚钱。”
这话听起来太真实，所以很好笑。
温语槐很给面子“哈”了一声，张嘴呵出的全是冷气。
电话那头传来文件翻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呼：“我记得昨天葛玉才刚把并购案的合同送给你，今天就走完流程寄出去了，你哪来的时间看完的，昨天晚上没睡觉？”
“昨晚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梁思琪沉默良久，无语凝噎，她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多少小时没睡觉了？”
“嗯？”温语槐回忆了一下。
夜间室外气温很低，她感觉有些冷，头很昏沉。
“记不清了。”
梁思琪的语气忽而变得严肃起来。
“你现在就近找个地方睡觉，可以让助理帮你定酒店房间。如果有睡眠障碍入睡困难的话，我帮你联系心理医生。”
“你可能需要看医生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当年留学的时候，梁思琪就见到她出过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偏偏温语槐平时表现得很正常，导致情况拖到很严重的时候才被发现。
温语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举起手机对着埃菲尔铁塔拍了一张照片。也许是拍照技术不行，她看了看发现不是很满意，手指轻轻拭去屏幕上的雨珠。
对话那头传来不确定地疑问：“你还在听么……？”
“抱歉，我在拍照。”
“拍照……？”
梁思琪真的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她一度认为像温语槐这种女人是毫无浪漫细胞的。
温语槐把自己的为人原则摆得足够清晰。一切不能功利化量化出来的东西，都是毫无价值的。不值得花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做。比起欣赏美景，她更有可能去对着财经报表看上半天。
“你不对劲。”
憋了半天，梁思琪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
到了下榻的酒店之后。
温语槐坐在床沿，起身拉开酒柜抽屉，打算取一瓶水喝，但是手指却移向了旁边的烟盒。
手机被她扔在茶几上，屏幕亮着光。心理医生在电话那头持续地询问问题。
“最近作息稳定么？”
“有没有服用褪黑素？”
温语槐拆开烟盒，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些生疏。抽出一只雪白的烟，点燃默默抽了几口，她感觉不适又按灭。
果然还是很难习惯，抽烟，喝酒这类消遣的事情她都不太会做。
倒头躺在床上，温语槐举起手里的半截烟看了看。雪白的烟身看起来像是女人的身体。
心理医生还在继续询问：“发生什么事情让你压抑难受，或者是接触到了什么人？”
温语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
心理医生嘱咐：“多注意休息。”
“不是休息的问题。”
温语槐感到厌烦，话说了个开头，很难再继续。她不是觉得身体疲惫。心累吧。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太累了。明明登上了山顶，可她却感觉自己所有的心力都要被耗完了。
脱口而出一句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的话。
“我觉得我已经烧光了，像落山的太阳。”
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沉重，饶是电话那头的心理医生想说些什么，也似乎觉得有心无力，陷入沉默。
思忖良久，他才缓缓说：
“温小姐，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找点能让你快乐的事情做。”
“作为心理医生，我接触过大量金融行业的病人，我很清楚对于你们这类人来说获得快乐是很难的，每天处在高压环境，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去找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不要浪费光阴去消沉。”
温语槐闭着眼睛。
“谢谢你的建议。”
翻身的时候感觉脸颊擦过冰冷僵硬的触感，温语槐回过神来发现，是手腕上带着的旧手表。
表盘玻璃碎裂成了一块蜘蛛网，是被人狠狠摔过的痕迹。
可里面的指针完好无损，还在转动着。
*
早高峰的地铁拥挤，跟着汹涌的人流走出地铁站，温语槐赶到公司，在迟到的前几分钟，成功打卡。
在工位上落座没多久，王媛媛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热腾腾的生煎。
“吃早饭了没？”
“还没，今天起晚了。”
王媛媛给她分了点，嘟囔着：“都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我马上连早饭都吃不起了。”
捏着生煎包咬了一口，顾嘉宝滑动椅子，凑近说：“之前我问过财务，她说好像是资金周转不过来，也没细说。”
她们这些设计师都不是学金融的，有不祥的预感，也是似懂非懂，只是发自本能地对饭碗感到担忧。
两个人正聊着，背后突然响起来一个午夜惊魂般的声音：“你俩在这儿说什么呢？”
两个人齐齐转头望向身后，原来是小组领导赵若楠。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神出鬼没，像是背后幽灵一样。
“行了，快过来开会。别磨蹭。”
待她走后，王媛媛捂着心口，“不给发工资还让我们干活，我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顾嘉宝看了看时间，的确是要迟到。
“等会儿再吃，周一例会，咱们赶紧过去吧。”
拿上本子和笔，两个人走到了大会议室里，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会议室里黑压压一片，气氛格外凝重。AMD在当地也是行业里的龙头企业，但是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再加上行业竞争激烈，经营状况大不如前。
几个领导的脸色也都不好看。
“现在的情况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公司资金周转的确是出了一些问题，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争取融资。”
“我们要重点争取的几家基金的负责人。”
“盛林资本空降了一位高层，我想这会是一个突破口。”
领导示意秘书，换了张PPT。
投影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精英美女的面孔，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哇塞……”
“好有气质——”
“她看着好年轻啊，三十出头？这么年轻？”
领导本就焦头烂额，见到底下这群人打岔没正形儿，更是憋不住着急上火，猛一下拍桌子。喝止道：“行了！”
大会议桌都震了震，可想而知有多用力。
顿时，大家被吓得纷纷噤声，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王总做了个深呼吸，缓了缓，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位就是盛林资本空降过来的高层。”
“她这个人作风强硬，履历也堪称完美一路名校。工作几年晋升速度远超同龄人。”
王媛媛是个八卦星人，看到这种精英豪门的话题就激动。
但碍于刚才领导发火，她不敢吭声，于是只能在桌子底下拽了下旁边顾嘉宝的手，做小动作表达自己的兴奋。
顾嘉宝抬起头，看了看投影仪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中的温语槐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鼻梁上架着银丝边眼镜，她坐在圆桌前。面前摆着马克杯，笔记本电脑。
安静地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
恍惚间，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她感冒了头疼欲裂，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着温语槐弯着腰站在厨房里，额间鬓角的碎发被汗湿。
那个时候两个人租的房子很小，厨房也是公用的，很窄的几个平方，放些置物架洗水槽，几乎站不下一个人。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两个人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记忆里的那个人，跟眼前这个神色冷漠的职场精英截然不同。
直到王媛媛伸出手在顾嘉宝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顾嘉宝这才缓缓回过神，笑道：“没什么。”
领导下了死命令，各个部门都领了任务下去，对于这样的民营企业来说，争取融资是件伤筋动骨的大事。
她们设计部是公司核心资产当中的重头戏，王总要求，除了整理出往年的设计作品之外，还要做出全新的设计，用来打动资方，让人家看到品牌的未来价值。
散会之后，组长赵若楠关上了她们办公室的门。
“刚才会上王总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咱们必须要出一个新系列的设计交上去，接下来一阵子可能要辛苦大家了，加把劲帮公司度过危机！”
“都好好干活吧，不然搞不好饭碗都保不住。”
低气压蔓延到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她们的办公室，平日的闲谈说笑，轻松氛围荡然无存，大家都低调做人，兢兢业业干活。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顾嘉宝才算是松了口气儿。
不巧赶上下雨，天色灰蒙蒙的，小区里的树被雨打得翠绿，叶子一层层，雨水顺着往下淌。
顾嘉宝窝在出租房里，在自己房间里的小茶几前盘腿坐着，拿起铅笔和设计稿本，垂着眼睫专心画画。
突然，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
她放下铅笔，松了松盘起来的腿，接过电话，是小组长赵若楠打的。
“喂……”
“你赶紧来公司一趟，有急事！”
撂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电话就挂断了，顾嘉宝无奈起身，关上换鞋，坐地铁往公司赶。
半路就下起了雨，她进了办公室，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起来声势浩大的，估计是挺重要的大事，心下也歇了抱怨的话。
她偷偷跟王媛媛嘀咕：“这么叫我们过来是什么情况？”
王媛媛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是好像说是带着设计组的人去见资方，请吃饭。”
做生意的老板们，生意大多都是在饭局酒桌上谈的。顾嘉宝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消片刻，王总过来了，开始点人。
跟赵若楠说：“就她，还有顾嘉宝，把她带上。”
被点到名字，王媛媛看向顾嘉宝。
顾嘉宝也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这是挑好看的姑娘过去陪吃，当下酒菜呢，顿时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
赵若楠过来跟她们说：“盛林资本那边突然联系，说可以吃个饭接触一下，咱们能等人家，但是不可能让人家等咱们，所以今天临时把大家叫来。给大家算加班费啊。”
听到有加班费，同事们稍稍被安抚。
赵若楠又再三强调。“这次融资对公司很重要，希望大家能团结一心，千万别不识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添乱！”
狠话放完，她拉着几个女孩儿胳膊，“行了走吧，车在楼底下等着呢。”
顾嘉宝看着王媛媛，两个人依依不舍。
王媛媛握着她的胳膊，“应该没什么事儿，这么多人呢，吃个饭而已。”
顾嘉宝轻轻点头。
“那我去了。”
吃饭的地方挑得也矜贵，酒店搞典雅的新中式风格，竹林，小渠，游廊，还有缭绕的烟雾，估计是干冰不要钱地放。
顾嘉宝看着身侧的财务，她手里还包着准备好的文件，厚厚一摞。
顾嘉宝问要不要帮忙，对方大约也是嫌重，点点头。
小心叮嘱道：“今天下雨你小心点儿啊，别弄湿了文件，虽然也不影响翻阅，但是这些资本家个个都难伺候得很。”
“嗯好。"
两人跟在后面进了电梯厢。
顾嘉宝对着镜面似的厢门看着自己的倒影，毛似乎没那么炸了。
一行人进了大包厢，分里外两间。
赵若楠让大家先在外间等候片刻，这边有几把藤椅和茶桌。财务和她说：“咱俩可以把文件放那边，休息一下。胳膊都酸死了。”
“好。”
顾嘉宝并不客气，抱着一沓资料坐了下去。
完全陌生的环境。打电话联系的打电话，发呆的发呆。墙上挂着的时钟不停地转动着，这一坐，就是半个小时过去。
“她们要来了，说马上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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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白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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