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出来,又顺着鸣西大道走了很久,林尧才惊觉自己的失态,穿着八寸高跟鞋的脚已经麻木,大衣敞着怀,心口被风吹得像坠了块冰坨。
她这是做什么?!林尧拢起领口,与天济见面时的细节一闪而过,不由满心诧异懊恼,当时的自己仿佛入蛊一般,完全丧失了一个职场中人的机敏和圆滑。
会议已经结束,而她没有任何收获,她焦急地看看手表,拿出手机打听到A国商务人员全部下榻中国大饭店,赶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再次面见天济的机会,可是等来的却是他的秘书,秘书告诉她天济已经回国,并嘱咐他把资料转交给她。
林尧忙打开资料,诧异地睁大眼睛。这是一套TON化工招商项目的完整说明资料,比对外公开的要详细精确得多,里面直接附带了一份合作协议,也就是说只要长松同意,他们已经成为TON化工在滨州的合作伙伴之一,根本不用正式参加下一步的竞标。
“这……”林尧不敢相信,凭长松的实力,即使参与竞标都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和让步才有可能得到TON的青眼。
秘书及时地制止她,“我是天部长的秘书,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如果有详细条款方面的问题需要咨询,请打这个电话。”他推过来一张名片,商务部主管维克多.乔西。
交代完,秘书就提出告辞。
林尧怔忡着,一时辨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合同,条款严谨却并不苛刻,不仅是她,恐怕丁大海看到也会欣喜若狂。
林尧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再打搅已是失礼,她犹豫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拨了出去。
维克多.乔西出现时没有丝毫不快,依然一身正装领带扎得一丝不苟,仿佛片刻前还在进行商务谈判;他有着一副完美的西方人面孔,高鼻深眸,眼睛是碧绿色的。
林尧不敢再耽误,简单地寒暄几句,就把合同推过去,“我不明白?”
“条款,林小姐不满意?!”他看都没看合同。
“不,很满意。”林尧无法表达自己心里的不安,面前的合同犹如一个陷阱,只等着她往里面跳。
“那就好,”维克多.乔西理解地耸耸肩,半是玩笑半是真诚地透露,“天部长很少介入具体商务事务,但他看人看事很准,这次他主动表示他看中了你们长松,非常少见。”
“这恐怕不合规则吧!”林尧迟疑却又十分赫然,这等于公开质疑天济的举措和TON化工的‘好意’;若不是因为她个人原因,能拿到这样一份合同她早就跳起来了。
维克多.乔西举起要的一杯冰水抿了抿,若有所指,“我们国家很有人情味,林小姐不必过于担心。”
林尧不好再多问,就讪笑着告辞,却拖不动脚步,又回身问,“乔西先生,贵国的胡川你熟悉么,噢,现在叫胡齐?”这两个发音她吐得尤为精妙,天济说这是当地土语。
听到地道的母语,维克多.乔西一下与她拉近了距离,异常热情地送她到酒店门口,“似乎听说过,应该在西南边境处吧,我记得也不太准,但我知道那里有片戈壁沙漠地带是A国的战略隔离带,没什么人烟。”
“战略……战略?!”林尧突然间磕巴起来。
“这话听着吓人说起来其实很简单,”维克多.乔西也笑起来,“我们和邻国有很深的渊源,原本互不干涉各自为政,谁知他们竟然起了挑衅之意,我想那也是无奈之举。”
边境隔离带。林尧的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梦境里残留的几个画面,无人的戈壁黄沙,血红的残阳,清冷的月光。
她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林小姐是不是喜欢旅游,听人说最近总有人往那里跑,说什么人间仙境,我不明白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成了仙境了?”维克多.乔西把林尧送到旋转门前站住,意犹未尽。
“在中国仙境都是没有人烟的,”林尧哂笑,“月亮上的广寒宫只有嫦娥一人,有人烟的地方我们叫俗世人间。”
维克多.乔西愣了一下,倏地笑起来,“林小姐说话真幽默,要是这么说胡齐可能真是仙境,说得我也心向往之。”
林尧却怔在那里,心里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无法排泄。
……
远远地林尧就看见中心医院的那位保洁女工等在路口,她轻打方向盘迅捷地停在她的面前。
她举着一本扉页翻卷的病历,压抑着兴奋,哂笑道,“您看看,这个病人是我的邻居,她一直找姚建大夫看,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签名。”
林尧接过病历,翻到十月二十日的就诊记录,签名更加潦草,仿佛一个怪异的符号,但与她病历上的签名绝不是同一人所写。她把整本病历都翻了一遍,签名是同一人。
她点点头。
“你若能拿到十月二十日姚建门诊病人的名单,我会再给你一千元。”林尧说。
那女人眼睛闪了闪,流露出一丝疑惑。
林尧把病历塞进包里,“你可以考虑一下利弊,我完全可以直接去医院调取这些资料,只是嫌太麻烦,你应该很明白,在医院有些事私下做更简单便捷。”说完,她矮身坐进车里,“多谢你的帮助。”车缓缓启动。
“我答应你。”女人忙把住车窗,又怯怯地问,“真没什么事?”
林尧嗤笑一声,“你想想那份名单我能干什么?还有,你若能替我找到姚建的电话更好。”
“这个简单。”女人忙表态。
林尧挥挥手,女人犹豫片刻绕向左边的小道疾步离开。
她迅速将车驶上快速路,脑子里却不停闪烁着姚建和那个奇怪的签名,很显然姚建是十月二十日门诊大夫中的一个,精神科只有两间诊室,每天只有两名大夫出诊,另一名她记得很清楚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大夫,那么她进的是哪间诊室呢?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放在驾驶台上的病历本,如果没有这本病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每晚吃的多希林是从别的渠道弄来的。
到底哪里出了状况。
滨州的医院她只去过中心医院,七楼的精神科她已经驾轻就熟,进门左拐上电梯,七楼下电梯,右拐就是精神科,两间诊室并排,夹在两间诊室中间有两扇没有任何标识也从未开启过的门,王茫大夫总是在最里的那间诊室看诊,林尧也总是去这间诊室。
她没有走错。林尧再次笃定。
路上车流如梭,闪烁的车灯撕破了黑夜。
当日甫一进诊室,她也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又退后一步看了看左右,确定自己没走错后才又走进去。
林尧问今天王茫大夫不坐诊吗?
那人只是笑笑,接过她的病历,认真地从第一页开始翻看,半晌轻声说他调班了。
林尧迟疑片刻索性坐下。
那人戴着口罩,从修长柔韧的手指和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可以看出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眼神专注,左手翻动的动作很迅速,右手习惯性放在胸前,一张一合,看完后直接建议她改用多希林,说什么从林尧一年多药物服用规律可以看出她服用药物的副作用很大。
林尧没有反驳,心里还长出一丝希冀,她之所以很相信王茫大夫就是因为他不停地为她调配不同的药物以减少副作用的伤害。这人只看病历就看出问题所在说明他的水平不低。
林尧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
前前后后她在诊室里待了没十分钟。
她一把扯开围巾,只觉得心口烦闷不已。
打开家门,室内一片漆黑,林尧一愣,这个时候孙梅应该在家才对。
她一边拿出手机,一边推开孙梅的卧室门,一切都还如今早林尧离开时那样,除了枕边的手串已没了踪影。
电话已经关机。
林尧颓然跌坐在床上,枕头弹跳两下,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孙梅留言说有个远房的长辈得了重病,孤身一人没有儿女,她想去照看一段时间。
林尧忙打开衣柜,衣物围巾少了一半,又回头看向梳妆台,那瓶凡士林面霜也没了踪影,不由后悔万分,会场内除了几个固定空间其他地方信息全被屏蔽,而她的心思一直在天济身上,根本无心关注其他。
她又拿起手机,却不知拨向谁才能问到孙梅的消息,老家南塘自从她走上运动员的道路就再没回去过,她与那里的联系只有孙梅,连父亲她都很少直接打电话更别说亲戚朋友。
陡然间林尧周身浮起一层寒栗,刺痛从心口一点点蔓延开,她抱紧双臂蜷曲成一团;窗外刮起大风,扑腾扑腾地拍打着窗棂,房间的热气仿佛瞬间被吸走,她牙齿咯咯作响,心里漫过一丝凄厉和绝望。
倏地,林尧愣愣地跳起来,房间里温暖如春,大风被厚实的窗户阻隔在遥远的地方只能听到些微的动静,更显出房间的静谧和现世的安稳。
她双手揪住胸口,想不起那一瞬间陌生的情绪到底来自哪里,只能茫然地环顾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家。
叮,电话的铃声带着一股力量推得她一趔趄,铝合金冰凉的把手抵在她的腰上,寒意迅速穿透大衣顺着后背爬向四肢。
“林总。”竟然是那位保洁工。
林尧没说话。
“你要的东西找不到。”她说。
林尧倏地冷静下来,“你是说姚建十月二十日接诊的名单。”
“医院的系统出了毛病,好多资料都丢失了,医院请了专家,也只是想复原一部分重要资料,像这种接诊名单什么的恐怕不会恢复。”她说。
林尧冷笑一声,“你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放心,猫有猫路,这消息不会假。”
“那就算了。”林尧短促地说,“真是遗憾,我再想其他办法吧,那再见。”
“先别,”女人急忙喊,“我有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林尧不自觉地摆出和人谈判的架势,口气不冷不热。
“那得先……那个……”女人含糊不定。
“价格?你说说看。”林尧的心抽了一下。
“500!”她的声音有些尖,提着气屏着呼吸。
林尧有些失望,“行,你说吧,我添上你的微信,把钱给你转过去。”
“听说姚建一家在美国遇到车祸,他的脑子受了伤,十多天还没醒过来。”女人说。
风声倏地大作,漆黑的夜幕挤压在窗前。林尧走过去,玻璃上映照出她冷峻俏丽的眉眼。
女人忙着补充,“你在调查姚建的事,他就出了事,我想这事应该很重要。”
林尧把钱转过去。
女人松口气,“名单你还要么?我可以再想办法。”
林尧笑起来,“那我等着。”
收起电话,她又笑了一阵,玻璃窗里那愈发犀利的眼睛让她心头一凛,笑声在喉咙里咯咯两声就被卡住。
这是巧合吗?!她相信这个保洁工的消息不会有假,医院现在各个环节都被计算机系统操控着,一旦出现问题整个流程就会瘫痪,不可能掩藏得住;可为什么在她去查问那个莫名的签名时计算机系统突然间崩塌?!
不可能是巧合。林尧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她抓过手机,狐疑片刻又收起。只要动用她在医疗系统的关系,姚建当日的看诊名单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到,可已经没有意义,她去找过医务科,他们肯定发现了她这个漏网之鱼,如果依然从系统调取她的资料,她必定已经在姚建的看诊名单里。
就因为她,医务科会刻意把整个系统弄瘫来掩饰他们的漏洞吗?!要么这是个重大的失误,影响深远,要么就是另有人操纵着整个系统。
林尧又拿起那个找不到主人的签名,与姚建的签名并排放在一起,又去孙梅的房间找出她的病历本,这一比较很容易发现这个签名的不同寻常,姚建和孙梅就诊大夫的签名都很随意,只是个意思,而这个签名却龙飞凤舞,有气吞万里的狂妄气势,但刻意的洒脱反倒显出字迹生涩不够圆滑。
这个签名要么是模仿他人,要么是隐藏本人,不管是哪种,都带着叵测的居心。
她是偶然走到他面前吗?如果是偶然,他看诊的就不会仅仅只有她一人;如果不是偶然,难道他特意在那里等着她?!
林尧摇摇混乱的脑袋,拿起多希林和代主任新开的诺明,多希林很对症,她在用药前也上网查过相关介绍和说明。
她慢慢坐起来,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就上了床,看着多希林和诺明,犹豫不决,多希林她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噩梦早在那之前就降临在她的夜晚,她不觉得多希林有什么不对。
她撕开诺明,连吃两粒。
如果今晚依然无法摆脱噩梦的侵扰,或许就是她多心了,中心医院的怪异与她无关,她只是偶然被搅进一场医疗风波。
林尧缩进被窝,静静地等待着梦魇的降临。
叮,手机响了一下,她看着指示灯闪烁两下又归于沉寂,犹豫片刻,拿过来打开,只瞄了一眼就倏地坐起来,保洁女工又给她发来一条微信,‘姚建大夫当天上午并没看几位病人,他和医院一个小护士在诊室隔壁的房间幽会被他老婆当场抓奸,后来有不少病人等不到他都退了号。’
这么巧!
林尧脑子里只闪过这个念头就软软地倒下去,身下的床仿佛融化了一般,身体毫无阻隔地直往下坠,她睁大眼睛,流星如萤火一样化成一道光,随着她急速坠落,驱散了身边被冰凌的寒意刮擦出的火辣辣地疼,蔚蓝的黑宛若沉沉的深海正一点点迎接她的到来。她松开攥成一团的心,张开四肢,静静感受着血液抽离身体轻若鸿毛的轻盈。
眼前是广漠的戈壁中一处水洼,冰面正一点点合拢,氤氲的湿雾仿佛将死的鬼魅挣扎着最后一丝阎罗之气,死死地笼罩着冰面。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将另一个女人追赶到冰面上,被追的女人趔趄了两下摔倒在地,其它两个女人恶狼一般扑过去,拳头砸在肉上的噗噗声被湿雾裹住闷闷地堵在心口。
突然前方山丘后缓缓冒出一个一身雪白的女人,丰厚的曳地长发罩住她的全身,隐约可看出玲珑的娇小身材。
三个女人猛地僵住,片刻其中两人一边爬一边尖叫,声音被湿雾吞没只在冰面盘旋。
挨打的女人勉强撑起上身,肿胀的嘴角大股大股地往外冒血,衰败的脸上布满惊恐,急速放大的瞳孔里一双清澈却略带冷清的眼眸慢慢靠过来。
林尧忽地睁开眼,片刻的怔忡后,她看向床头柜上的钟表,正是凌晨一点。
还是做噩梦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噩梦依旧,说明中心医院的乌龙事件与自己无关。
噩梦是潜意识的情绪反应,尤其是现实压力和困扰的真实流露。林尧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里的句子。
或许真的是现实的压力和困扰才导致自己噩梦不断?!否则自己怎么可能这样神经质。
林尧揉揉自己压得麻木的胳膊。
现实的压力和困扰?!她嗤笑一声,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压力和困扰,工作方面,她可以说得心应手,很得丁大海的器重,生活方面,虽然离了婚,她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男朋友有一个,身边的男人也不少,成不成全在她的想法,父亲去世,母亲身体还好,可以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又或者她有什么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压力和困扰。
她习惯性地把双掌搓得火热贴在脸上,湿热的气息缓解了心头的不安。
她拿过手机,不由得被保洁女工那条微信吸引住。
姚建与人偷情,又被老婆当场捉奸,那个匿名人就是趁着这个间隙出现在姚建的诊室,光明正大地接待了她,或者还包括其他人。
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他肯定知道姚建的事,而且知道这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否则他不会那样坦然,还与她探讨换药这样复杂的事,他完全可以照着以前的药方再开一个疗程,或者以王茫不在医院的理由直接把她打发走。
这人十有**与姚建很熟,甚至有可能捉奸的事是他一手促成。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为了尝试一下开处方的乐趣握人生死的快感?不!
林尧摇摇头,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发生捉奸事件,姚建一家还是如约移民美国,也就是说他妻子谅解了他,不计前嫌地原谅了他。
远渡重洋,人生地不熟,身边的人将将发现并非不离不弃的丈夫还是同床异梦的背叛者,如果是她,她会如约而行吗?除非有巨大的保证或者利益。
林尧拍拍脸颊,既然她只是无意中搅进这场风波,就不该再纠结在这上面。她果断删除了那个保洁女工的微信。
她喝了两口温水,裹好被子又躺下去,刚闭上眼,噩梦最后一刹那那双瞳孔里折射出的眼睛在她脑子里一闪,她忙扭开灯跳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把梳妆台的顶灯打开,镜子里是她略显严肃凌厉的脸,椭圆的眼睛,尾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眸光冰冷带着审视好奇,正是那个被打得一脸血迹满目惊恐的女人瞳孔里的那双眼睛。
而那个女人正是孙梅。
林尧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梦里第一次有了她自己,但那双眼睛绝对不属于现在的她,而是一个更加稚嫩更加年轻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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