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长公主听说……不妨一试,不知翁主以为如何?”
陈娇娇立在柱子旁,一双肖母的狭长凤哞轻垂着,似乎在望着院子里正被雨水冲打着的花儿们,带着股少有的沉静,倒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肆意。
一旁的婢子江雪抿抿嘴,拨弄了几下头发,她今儿梳着的是垂鬓,虽没有散开却是遮着后脖颈,眼下已经是初夏了,外头纵下了雨也是潮答答的,闷热得紧,一会儿功夫她鼻尖上便冒起汗珠来:“翁主,长公主那里……”
陈娇娇叹息一声,眼神似有恍惚似有悲悯,她沉默片刻,定定看向江雪,直把江雪看的浑身发毛,才语气淡淡道:“去与阿母讲吧,不必费这个心了。要废了我的,从来都是陛下而非旁人。金屋藏娇,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旁人看不明白,阿母还不明白吗?如今后宫早已有了新的主人,何必去自讨苦吃,招人笑?就这般吧,别费功夫了,我现下只想静一静。”
江雪忍不住抬眸仔细打量着眼前素面朝天,脸颊清瘦不少的翁主,顿时对天子的埋怨更深了几分,若说从前的翁主是娇艳的赤玉玫瑰,如今便活生生像是经了风吹雨打的花儿一整个蔫嗒嗒的,莫说肆意。她悄悄别过眼去,掩饰住眸中的泪意,嘴上胡乱应了一句:“喏,婢子这就去回了大长公主。”
“去吧。”
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身影,陈娇娇抬手按了按眉心,睫毛低垂,掩饰住眸光中的不安和无奈,她不是原本的陈皇后,而是意外穿越而来的陈娇娇。
陈娇娇眼神恍惚,回忆起她穿来时的模样,那时金屋藏娇的故事已然结束,她一睁眼就是宦官在宣读废后诏书,原主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翻涌,一时间头痛欲裂,不甘、难过、愤恨……叫她一时间做不出回答来,甚至连诏书都不愿去接,只是仰着下巴固执的不肯叫泪珠落下,似乎想凭此保留住最后一丝尊严。
那宦官顿了许久,也没见陈皇后有来取的意思,心中略有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只习以为常把诏书递给了陈皇后身边的婢女。陈皇后自幼便得太皇太后喜爱,格外骄纵霸道,当了皇后以后更是如此,有时便是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的,那位卫夫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罢罢罢,人家纵是不做皇后也是陛下的亲表姐,王侯之女,纵然被废也依旧享用着皇后的待遇,哪里轮得到他可怜?
“娘娘,奴便告退了。”宦官恭恭敬敬道,言辞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吩咐,叫您尽快搬进长门宫,那儿已收拾好了。”
话音未落,他心中一紧,什么叫那儿已收拾好了,悄悄觑了眼陈娇娇,只见这位主儿脸色颇为难看,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才松了口气。
陈娇娇正难受着,小脸煞白煞白的,她只无意识回了一句:“去吧。”
“喏。”宦官匍匐在地,行了大礼,并未因这位贵人落魄了便怠慢,反而更敬重了几分,这位陈娘娘或许不能把陛下如何,但发落了他是轻轻松,怕是卫夫人也不能如何,“娘娘保重。”
宫人们一一取走皇后玺绶等物,至于她身边亲近的婢子、姑姑也只剩下江雪了,其他的早在三天就一一被杖杀。
那一夜,整个汉宫都飘斥着血腥味儿,被压制已久的宫人们欣喜不已,属于陈皇后的后宫就要过去了。
不等陈娇娇有所反应,便是被迁入长门宫,连遭的压力和无奈叫她甫一换地方便病了,两个人的记忆融合到了一处去,似乎在打架一般,脑袋瓜嗡嗡的,整日里昏昏沉沉的,修养了一月有余才好些。
陈娇娇轻呼了口气,将满腔的不甘、愤懑压了下去,她如今才算是彻底融合来记忆,也打定主意要重新开始,绝不能沉浸在过去。况且那刘彻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纵然千斤卖赋了又如何?结局早已分明,不过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叫人笑话罢了,瞧,不可一世的陈翁主竟也放下自尊,邀宠呢。
这当头,怕是人人都在盯着陈家盯着长门宫,等着看笑话呢,陈娇娇冷笑一声,她偏不给他们看笑话。
馆陶长公主属实是关心则乱,女儿被废这事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巫蛊”一事出,她便有了预感。
巫蛊……
她舌尖上只做了动作,便是胆战心惊,阿娇真是糊涂啊。
因着这事儿,堂邑侯陈午也是放下了隔阂来寻馆陶长公主,这对疏离的夫妻为了女儿为了陈家终究是握手言和,想方设法着人四处走动,只阿娇到底还是被废了。
馆陶长公主是几天几夜没休息好,实在是担忧女儿,她是知道阿娇的,最是骄傲,对刘彻小儿也是最真心实意,若不然怎的一进长门宫便病了去?
夫妻俩满长安寻医士送去长门宫,何种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了去,可阿娇的病还是不见好,总是昏昏沉沉的,可把馆陶长公主急坏了。
纵然是刘彻得知消息后,也是沉默良久,派了医士去长门宫,陈娇娇病的这一个月里,长公主几乎是日日都去陪着,生怕女儿有什么不好,见了汉宫的医士,她也是松了口气,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总不见得真恼怒了阿娇。
到底是上年纪了,长公主日日风风火火,头上的白丝也愈发多了。
董偃难免忧心,进言道:“心病总要心药医,翁主心系陛下,这一遭下来许是郁结于心,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出来,时日长了也就好了。长公主不妨常去陪着翁主,再搜罗些有趣的物什,许是翁主也就走出来了。”
“郁结于心……郁结于心……”馆陶长公主喃喃自语着,蓦然想起听人提起过的司马相如,那是个写赋的好手,若由他来执笔表达悔意与对陛下的爱意,许是还有机会,“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董偃自知谋略不足,也并不拦着她回堂邑侯府,只是有些无奈。
堂邑侯府,陈午刚喝了药便听到这主意,不禁皱眉:“阿嫖,你莫要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最好的结局?”馆陶长公主讥讽了一句,眼眸中似有熊熊烈火燃烧,“我的娇娇儿被废,挪出汉宫,进了我进献的长门园,这跟被休弃有什么两样?那卫氏的兄弟刚立了功,阿娇又被废了,只怕她要更得意了。”
陈午深深望了她一眼:“你便只当阿娇归家了,又或是未曾出嫁。”
馆陶长公主不悦,不待多说什么,便见眼前人开始咳嗽起来,她眉头皱了下:“你的风寒还没好?”
陈午捂着帕子咳个不停,眼角带着润意,却丝毫不在意道:“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得治才行,你这身子骨竟还不如我。”馆陶长公主挑眉回了一句,站起身道,“罢了罢了,指望你也是指望不上了,我可怜的阿娇啊。”
她心里盘算着要准备多少银钱才能请动那司马相如,到底是文人,有风骨,可风骨能当钱用吗?只要备上多多的金银,这幅他总能写得出。
陈午余光瞥了眼丝帕,眸光微黯,紧紧纂在手心,目光落在她疲惫的面庞上:“阿嫖,你我都上了年纪,也该把心思放在儿女们身上了。阿娇被废了,蟜儿、须儿如今……也是不成器,你……”
“你什么意思?”馆陶长公主蓦然回眸,狭长的眼眸中透着锐利,“莫不是想扶持你那几个庶子?我且告诉你,容得他们活下已是本宫最大的仁慈。蟜儿如今已是隆虑侯,那这堂邑侯便该与须儿了,旁的若敢惦记,本宫绝不会留手。”
她拂袖而去,横眉冷眼的模样如年轻时一般鲜活。
如来时一般匆忙,离开时馆陶长公主也是一般的风风火火,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陈午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许是父女连心,陈娇娇此刻也是一样的无力,她跪坐在长案前却并不觉得膝盖不适,大抵是因地上铺着席子和锦缎,这长门园本就是阿母献上的,不比汉宫的辉煌质朴,反而是颇为雅致,池塘流水、金碧辉煌,单是这屋里的摆设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许是刘彻心中尚存一丝情意,她的一应待遇依旧是皇后的待遇,没有人会苛待她,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陈娇娇在屋里穿的清凉,只着了素锦纱衣,明黄色的腰封束着那不堪一握的腰肢,饶是如此额角也布上了汗珠。
一旁的婢子见了,取了帕匣奉上,并提议:“翁主额角都出汗来,可是有些热了?不若婢子去取了冰来?”
陈娇娇抽了条帕子来擦额角的汗,随即摇摇头,如今她的身子虚的很,可用不的冰,还是养一养的好。
这婢子见状便取了两柄团扇来,一左一右为她扇扇子,果真是凉快了不少。
陈娇娇舒服得眯了眯眼睛,颇为享受:“你叫什么名字?”
秋水半跪在席子上,不卑不亢道:“婢子秋水。”
“秋水……”陈娇娇半撑着脑袋,打量着她,这女孩长得颇为稚气,约莫十五六的样子,行事却是贴心周到,不禁莞尔,“那今后你就同江雪一般贴身侍奉吧。”
秋水眸中一喜:“谢翁主。”
陈娇娇淡淡一笑,眸中多了几分生气也多了几分明悟,真是着了相了,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还不够舒坦吗?何苦闷闷不乐呢?
屋外蓦然传来一阵悉悉松松的声音,似有人来一般。
陈娇娇抬眸望去:“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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