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跑到城外,阿朝脚步没了来时的轻快,踩石板上,每一步都有些发沉,嘴里嘟囔着:“明明都在桥底等了那般久了,想说的话都到嘴边,怎么见着人,连抬头看一眼谢夫子的都不敢,转身就跑了呢。”
“阿朝啊,阿朝你该说跟夫子闲聊一会的,最起码要让人家对你有印象,晓得你的名字。”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懊恼地挠了挠头。
方才那阵慌神,连句完整的问候都没说出口,只留夫子站在原地,握着那一束被他攥得有些蔫的野花。
他叹气,“夫子会不会觉得会觉得他冒失吧?”
阿朝越想越有些无措,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递花时,碰到了谢夫子的手指,是暖的。
“至少花送出去了,夫子也收下了。” 他对着空气小声安慰自己,脚步慢慢轻快了些,开始盘算回家后要赶紧把王家的水缸挑满,把后院的柴劈好,免得又挨骂。
他跑的跟兔子似的,人影都不见,谢临洲想还都没处还。
刚推开王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呢,三舅母王郑氏尖利的嗓音就先撞进耳朵,“你这小哥儿还知道回来,吃了饭就不见人了,干嘛去了?这日头都起来了,水缸还是空的,灶房的柴也见了底,你是去外面游山玩水了?”
王家干家中活计是轮流的,昨日是大房今日就是三房,若有突发情况可以调整。每次轮到三房做事,阿朝总累上许多,手臂都酸软无力,夜里洗衣裳都难受。
对三舅母,他不敢辩解,赶紧低下头,攥着衣角小声应:“我拉肚子想上茅厕,免得臭到你们,便去了外头的茅厕。”
“去茅厕?”王郑氏叉着腰走过来,半信半疑,但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哥儿,就信了,“没事就赶紧干活去,你大舅母他们去地里干活了,娘又回乡下探亲,家里就我们三房的,你不干活,想累死我们?”
转而,又嘟囔:“还不晓得背着我们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拉肚子,哪有那么多肚子拉。”
骂了一顿,心里舒坦。
阿朝唯唯诺诺:“我省的了,三舅母,我这就去做事。”
他慢慢走远。
面对三房,最好的态度便是顺从,顺从,他便不需要挨骂挨掐,活儿也稍稍少一些。
王绣绣从堂屋内出来,笑颜如花,“娘,我去国子监送东西给赵郎。”
前段时日,她跟着去城里,认识了国子监的学子,一来二去,眉来眼去,两个人互相往来起来。
王郑氏刚坐回院子底下准备晒衣裳,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抬头,眼角的细纹都笑成了花,手里的活儿也不干了,“去!可要快点去。”
她快步走到王绣绣跟前,伸手理了理女儿鬓边的碎发,目光带着几分得意:“早知道今日要去,该把去年娘掏大钱给你买的那身水绿罗裙找出来穿,多精神。”
说着又转身往屋里走,“等等,娘给你装些蜜饯,国子监的先生学子多,让赵郎也分给同窗尝尝,咱可不能失了礼数。”
王绣绣站在原地抿嘴笑,朝阿朝的背影瞥了眼,心里越发得意。
王郑氏却已经从里屋拎出个坛子,打开来里面是亮晶晶的糖霜核桃和蜜渍青梅,一边往帕子里包一边絮絮叨叨:“赵郎那孩子我见过,眉眼周正,说话也稳当,又是国子监的学子,将来定有出息。你俩如今常往来,可得守好分寸,别让人说闲话,等将来……”
原本这些吃食都是她到城里买回来,准备留给自己宝贝儿子的,今日知晓女儿的事也是大出血。
她对自己一般,对底下的儿女很舍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眼角的笑意更浓,“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咱们家绣绣就是状元娘子,娘啊,也能跟着沾光,坐在正屋里受他一声‘岳母’的称呼。”
说着把包好的蜜饯塞到王绣绣手里,又推了推她的胳膊,“快去吧,路上慢些,别让赵郎等急了。”
王绣绣红着脸应了声,转身往外走,王郑氏还站在门口望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鬓角新插的银簪。
那是她特意找出来戴上的,想着若是赵郎今日送女儿回来,也得让他瞧瞧,自家也是懂规矩、有体面的人家。
阿朝远远的听到她们的话,特意回来偷听了下,忍不住耻笑,前段时日还骂隔壁家的小哥儿,“呦呦呦,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竟然去送东西。你爹与阿爹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干活养家的,不是让你去攀那些读书人的高枝。渍渍渍,一点都不脚踏实地,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大周朝民风开放,但也难免有固守成规之人。
他停住回想,回去干活。水缸装满水、柴火劈了不少,他揉一揉发酸的肩膀手腕,准备去菜地摘菜做饭。
三房的儿子王安福与大房的王安权要去学堂上学,晌午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全都聚在一块商量这件事。
王家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飘满屋子。今日活计多,煮的是稀饭,饱肚子,王陈氏亲自下厨炒了个肉,阿朝炖的豆腐、炒的青菜。
与在村里的百姓相比,王家住在城里,家境已算不错,偶尔有肉,时不时能逛集市。
王老爷子坐在上首,手里握着筷子,先夹了口青菜,才慢悠悠开口:“安福和安权都到了进学堂的年纪,下周就把束脩备好,送他俩去西头的李先生那儿。”
京都实行严格的‘坊’(居住区)与 ‘市’(交易区)分离制度。东市、西市乃是朝廷划定的专属商业区域,内部主要是商铺、货栈、邸店,以商品交易、物资流通为主。
私塾需要依托东市、西市的‘人气辐射’,所以建立在其周边的坊区。之所以去西头的李先生哪儿,主要是人家‘物美价廉’。
话音落下,大房的王陈氏笑开了花,给身旁的王安权夹了块肥肉:“听见没?往后可得好好读书,别辜负你爷爷的心意。”
他们都不爱吃瘦肉,就爱吃肥的。
三房的王老三也跟着应和,往王安福碗里添了勺豆腐羹:“是啊,你俩在学堂得互相照应,要是有人欺负,回来可得跟家里说。”
王郑氏坐在一旁,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神却不住往两个孩子身上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王老爷子说:“爹,李先生那儿规矩严,我看不如给俩孩子做两身新布衣,上学也体面些,别让人瞧着咱们王家小气。”
“这话在理。”王老爷子想了一通,点头,“让你媳妇们抽空去布庄挑块好布,赶在上学前做好。”
满屋子的热闹声响里,阿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的筷子轻轻戳着碗里的稀粥,没怎么动过。
他垂着眼,耳朵却把每个人的话都听进了心里,束脩、新布衣、李先生的学堂,这些字眼像细针似的,轻轻扎在他心上。
想起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他远远看见过学堂里的孩子背书,朗朗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那时候他就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识几个字就好了。他爹娘晓得他的心思,说从海外回来就送他去上学,可……
如今的他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靠王家接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正愣神时,王郑氏扫他一眼,语气和善:“阿朝怎么不吃菜?是不是嫌弃三舅母炒的肉不合口?”
阿朝猛地回神,慌忙摇了摇头,夹起一小块青菜放进嘴里,小声说:“没有,很好吃。”
她那是关心,是在敲打,让他不要吃肉。
他能感觉到桌上其他人的目光短暂落在自己身上,又很快移开,回到两个即将上学的孩子身上。
王安福年纪小,得意地晃着腿,对王安权说:“等我上学了,就去学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算算术,将来比你厉害。”
王安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你学得好,李先生肯定更喜欢我。”
王老爷子看着俩孩子拌嘴,忍不住笑了:“都别争,到了学堂好好学,将来都有出息。
阿朝默默听着,把碗里剩下的粥小口吃完。他知道,这样的热闹和期盼,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等吃完饭,他还要去洗碗、喂猪,就像往常一样,做着王家影子。
夜里,王家上下都歇了,只有庖屋还留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阿朝蹲在灶台边,借着微弱的光搓洗白天换下的衣裳,脑子里却反复盘算着见谢夫子的事。
今日借口上厕所他去城里给谢夫子送了野花,可来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回来时王郑氏虽没多问,但那打量的眼神让阿朝心里发紧。明日再想故技重施,定然会引人怀疑。
王家的衣裳明日轮到他洗,在巷子的水井洗衣裳,洗衣裳的人多,他不在可不成,容易被发现。
他拧干最后一件衣裳,晾在柴房门口的绳子上,夜风一吹,布衫轻轻晃着。
忽然,他瞥见院门边放着的那堆还没劈完的柴禾,柴堆旁倚着一把缺了口的斧头,是昨天王安福想占他劈柴的功劳劈柴时,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弄的。
他眼睛猛地亮了,明日一早,王郑氏定会让他去城里找铁匠铺修斧头,顺便买些新的灯油回来。
家里的灯油快见底了,王郑氏做饭的时候就念叨着让他抽空去买。
谢夫子上值的时候会经过灯油铺子的岔路上,只要他算好时间,买完从铺子后绕过去,速去速回,应当不会被察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朝就起身烧好了早饭。果然,王郑氏用过膳食后,偷偷寻了他说话,“阿朝,等会儿拿上钱去张铁匠哪儿修斧头,顺带去买灯油回来,记着这斧头是你弄坏的,若人问起来,你别说过漏嘴了。”
她的宝贝儿子,干什么都厉害,昨日那斧头是自己烂的。
阿朝连忙应下,接过王郑氏递来的铜钱,小心地揣进怀里。他快步走出王家,先往铁匠哪儿修斧头,说要去买灯油,买完灯油再回来拿斧头。
大清早街上闹哄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买完灯油,蹲守在谢夫子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没一会就见到谢夫子。
谢临洲穿着一身素色长衫,身边跟着小瞳,低声说着些事儿:“明日放假,等今日下值,要去西市买几匹布,昨日祭酒说我衣裳有些破旧,不少接孩子下学的官员们见了,都在暗自说国子监待遇不好。”
小瞳笑:“公子,阿娟姐姐早就跟你说要买布回来给你做新衣裳,你非不听,好了吧,被祭酒大人说。”
谢临洲言:“这些乃身外之物,能穿不就好了,也就你们日日念叨新衣裳。”
小瞳又道:“那可不是,你看谢珩谢博士,日日光鲜亮丽跟花孔雀似的,你那些同僚暗地里都说,你比不过他呢。”
他时常在国子监内伺候自家公子,有时难免会听到里头的将自己公子与谢珩做比较。
这不,这段时日就听到公子同僚比较他和谢珩的衣着。
那日廊下候茶,柳夫子先开口:“谢珩穿的月白绫直裰,是江南新贡的料子,还绣着银线云鹤暗纹,多讲究;反观谢临洲,总穿件素色粗绫袍,连个像样的绣纹都没有。”
邹夫子跟着点头:“可不是?谢珩的玉带是暖玉双鱼扣,工部匠人专做的,谢临洲腰间就系条普通素玉带,连錾花也没有。”
有人补道:“靴子更明显,谢珩穿的鹿皮乌皮靴,雨天都不渗;谢临洲常穿双青布鞋,沾点雨就湿透。”
柳夫子又叹:“谢侍郎家宽裕,谢珩穿得好;谢临洲家世普通,也只能朴素些了。”
一不怀好意的夫子还言,“也不省的那个谢临洲拿什么跟谢珩比较。”
小瞳语气、表情学的十足十。
谢临洲知道私底下,他们都将他们二人作比较,这是他穿进这本小说中,早就预料的事情。他不太在乎,问心无愧便好。
阿朝听着,倒是生气,“那个谢珩肯定比不得谢夫子,国子监那些夫子忒没眼光了。哼,我过几日得闲了可要来好好说道。”
眼瞧着谢临洲越走越远,阿朝才发觉自己没上前打招呼,心里懊恼,想,下次可不能被小事迷住心神。望着泛白的天空,他提着灯油急匆匆往铁匠哪儿,拿上修补好的斧头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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