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沙文”才终于笑够了似的慢慢停下，喉咙挤压发出的声音如同老式火车到站时闸瓦与车轮的摩擦那般刺耳：
“宝贝，你可真是天真。”
“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当然，我指的不是你手上那个小瓶，沙立总是爱跟我作对，这我知道。我指的是——”“沙文”眯起眼睛顿了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人类的？”
解暮并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背后的怪物发出一声不耐的尖叫，“沙文”立刻收了脸上玩味的笑容，神色恭敬地对着那怪物垂眸道：
“抱歉，母亲，打扰了您的进食……”
“——在我和你握手之后。”解暮打断他。
“沙文”挑了挑眉。
“你说你是武装救援性组织的士兵，可那不该是受过标准军事训练的士兵的手。你的虎口是软的，"解暮眉眼间露出些许轻蔑的神色，“十分拙劣的伪装。”
“其实你的出现就很奇怪，那里的……异常密度明显比这里大得多，你为什么要在凌晨往那种地方跑？”
“如果你真是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士兵的话当我没说，可还是那句话，你的手不是那样的人会有的手。”
“沙文”不置可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解暮。
“在我提出要回主城之后，你一直在强调最近这段时间的九区很危险，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让我先跟你回去等到白天再行动。所以，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你又是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基地里等到白天再行动呢？连我都看得出这里没什么人了，你一个久居在这里的人会不知道吗？还是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搜寻那么几个极小概率才会出现的遇难平民？这可算不上明智。”
解暮若有所指地拖长了尾音，随即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沙文”，说：“更何况，如果这里真如你所说这么危险，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可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沙文”钉在脸上、温柔地有些诡异的笑容在这种冒犯的视线下渐渐消失了。解暮恍若未觉似的继续道：“你不愿意，你没那么无私，但你当然要出来了，因为你在寻找猎物。”
解暮轻笑了一声：“我就是你的猎物，是不是？”
“我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个黑影是你，你当时在观察我；出声提醒我丢掉设备的那个声音也确实是你，但你不是为了救我的命，你是在从别的异常嘴里保卫你的……不，”解暮将视线投向身后若有所思的怪物，“它的猎物，是不是？”
“楼梯间的那个‘咚咚’声同样也是你发出的，更准确地说，是你空心的脑袋发出的，”解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本来想在楼梯间就解决掉我，但你发现我的速度实在是不像平民。于是你开始担心我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所以转变了策略，并且话里话外一直在试探我的实力和底细，决定把我引到你们的老巢再行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忽然对着“沙文”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既然你好奇的事有那么多，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你的脑袋是空心的？”
“沙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解暮。
他意识到这个看似弱小、手无寸铁的平民可能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此刻，他身上那种残忍的天真感已然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与恐惧，在解暮游刃有余的推理下，他兀自思考了一个让人背后发凉的问题：
如果解暮已经猜到了全部，那么——
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
“沙文”喉咙微动，看似平静地回答了解暮的问题：“因为……声音，楼梯间里的声音。”
“——错了。”解暮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因为你太蠢了。”
他的手指在太阳穴处轻点：“蠢得不像这里有脑子。”
“你真的很蠢，沙文。你拙劣的伪装很蠢，选择出现的时机很蠢，话间显而易见的试探也很蠢。你带我回庇护所，可是是个有眼睛的人就能观察到这里根本没有睡觉的地方。你根本不是个正常需要睡眠的人类，并且压根就没想留我到第二晚；你谈起你和你的家人，说你爸妈和军衔高你一级的弟弟都死了，那你到底是怎么孤立无援地活下来的？在连把像样的武器也没有的情况下？”
沙文试探性地开口：“我……”
解暮却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庇护所里的储物柜很多，里面却没有必要的供给，你早就跟你的组织失联了，为什么？明明你还可以模仿人类的形体和声音，你大可以继续假扮‘沙文‘让他们输送供给，那些东西可以够你做很多事，但你为什么不？”
解暮语气顿了顿：“这里原本还有其他人，对不对？”
“沙文”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瞬。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惊恐的神色，瞳孔随即开始剧烈地颤抖，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道，像是被戳中了什么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不……不，没有……没有。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里就我一个人……这里一直就我——”
“不，这里一直不止你一个人。”解暮再一次打断他，步步紧逼道，“你做了什么，对不对？你做了什么……让你的组织迅速了解到了所有情况并果断放弃了这个基地，是不是？”
“沙文”的呼吸已经完全乱了，整只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伏着。解暮富有蛊惑力的声音在“沙文”耳边低声盘旋，宛如审判者的低语：
“你做了什么，沙文？告诉我。”
“你把他们害死了，对吗？”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害死的，他们是牺牲的，牺牲的！！”
“沙文”撕扯着嗓子大喊，浓黑的瞳孔瞠到了极致，几步开外的解暮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球上的线条与纹理，红血丝从眼白的边缘像瞳孔扩散，像一片干涸又斑驳的血迹。
牺牲的……
解暮侧身躲开了“沙文”颈后一条血蔓的袭击，脸上伪装的面具裂开一条缝隙，露出在这种情形下有些奇怪的、但又真切的、哀伤又怜悯的神情：
“不，你有，你有。你把他们献给了你的母亲。”
“——你把你的母亲，献给了你的‘母亲‘。”
“不，不是的，不是的！——你胡说……你胡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这张婊|子生的嘴撕烂再拿你的牙齿缝上！你迟早下地狱！你迟早下地狱！！——”
伴随着‘沙文‘的骤然大怒，它身后的十几条血蔓立刻齐刷刷地朝着解暮涌来，在距离即将穿透他胸膛还有几公分的位置，被解暮轻轻地喊住了：
“沙文。”
解暮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它：“你要先享用我吗？在母亲进食之前？”
血蔓停在了空中。
“你算个什么东西？”解暮的语气轻柔，“敢在母亲动手之前碰我？”
后面的怪物迟疑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示警般的尖啸，配合得解暮差点笑场。
“沙文”收到警告，似乎被拉回了神智。他立即收回了在空中跃跃欲试的血蔓，脸上的愤怒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有些惶恐地垂眸：
“抱歉母亲，沙文冒犯了您，请您饶恕——”
——话尾音却突然被拉得很长。
解暮的背后陡然升起寒意。
几秒后，“沙文”慢慢抬起头。
出现在他脸上的，赫然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那么接下来——”
“请您进食。”
解暮仍旧平静地注视着“沙文”，身后的“母亲”不知为何有些犹疑，但他感受到了血蔓逐渐靠近时掀起的代表死亡的腥风。
他知道，他知道，□□上锋利的棘刺即将划破他的皮肉，肉瘤花里藏着的口器将会吸取他的脑髓。巨大的死亡压力下，解暮缓慢地眨了眨眼：
“母亲，您知道吗？很多动物生下幼崽后，为了不浪费生存资源，保证整个种群繁衍下去，会把最弱小的那只幼崽——”
“母亲！”“沙文”急切地打断了他。
“沙文”已经尝过这张嘴的厉害，知道留着解暮后患无穷，咬咬牙还是强势地卷起了他，直接送到了“母亲”其中一朵肉瘤花的嘴边：
“母亲……母亲，看看您的晚餐！他的皮肉柔软鲜嫩，鲜香的脂肪层将会在被您吞下的一瞬间融化在您的舌体……”
“沙文”蛊惑的言语再次动摇了“母亲”，一朵肉瘤花相连的血蔓迟疑地接过了一旁的解暮，另一朵凑上前去轻轻地嗅了嗅他。
解暮看着咫尺之间的那朵肉瘤花，几乎能看到里面深埋着的肉红色消化腔。冷汗布满了额头，解暮冲着肉瘤花大喊道：“你想清楚！！现在他和我到底谁更有价值！！！——”
“沙文”几乎是同时放大了音量：“——您看！！他的心脏正在有力的跳动，咬下去的一瞬间，滚烫美味的动脉血便会在您的齿冠间爆开！”
“——在那四个人里你选择他的原因是他的衷心！现在你在他和我之间选择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如此聪颖，想必脑髓的味道和您先前品尝过的人类都有所不同，但一定同样软糯多汁、甜美诱人！”
“——你看看他！看看这个从头到脚都被蛀空了的男人！你看，现在他还能为你带来什么呢？他蠢得像猪，所有人都能看穿他低级的伎俩和手段！”
“——母亲，沙文知道您很饿了！他的味道，您难道不好奇吗？！不想品尝他吗？！”
“——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为你骗来新的猎物了，甚至连维持形体都需要你的帮助！他的就是个废物，一个没用的、只知道一味索取的寄生虫！”
“——母亲！您难道不想饱餐一顿……”
“！”
——“母亲”突如其来的尖啸掐灭了所有的声音，如同掐灭了黑暗里即将点燃炸弹的火星。
空气仿若瞬间被抽离，解暮喘了几声，却立刻被静谧吞噬。他们就这么维持着对峙的势态，诡异又默契地静止了几秒。
一切归于沉寂。
几秒后，解暮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肉质花瓣：
“他已经没用了，选择我吧……人类的刀坏了，就会去换把新的……”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
“它”松开了缠绕着解暮的血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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