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幕是那么的黑。
就像是世间生灵一夕之间幻灭了一样,天地间鸦雀无声,只有乌黑的浓云翻涌着,昭示着万物时间还是流动的。
人群拥挤簇拥着,一言不发着陈列在街道上、广场上,所有人都屏着气,成千上万只眼睛映不出一点光亮,她们沉默着等待——
灭亡,抑或是新生。
几缕混着红色的金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像是始祖神射往世间的利剑,照亮了那一双双挣扎的眼睛。
天地终于活了。
人们先是齐齐地愣了片刻,随后不知在那一条街道或是那一片广场上传来一声,或是几声惊呼,紧接着,它们像是神明投下的火种一般,在原野上迅速蔓延着传遍大街小巷,点燃了众生的魂灵,复又照亮了世间。混杂着“光明女神胜利了”“感谢女神”的欢呼,人们愚昧而生机勃勃地庆祝着。
——哪怕在她们没看见的地方,真正的救世主正在强颜欢笑着逝去。
这是楚朔第四次颤抖着抱起莫尔,他们曾在无边夜幕的群星下拥吻,在迷雾包围的石洞中互相舔舐伤口,在静谧雪原上久别重逢,可没有一次像是现在一样,被胸口撕裂的疼痛席卷着将莫尔单薄得马上就要消散的身体揉进血肉里。
即使这样只是无济于事的挣扎。
莫尔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的脸上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他想说一些临别赠言,但喉头被涌上来的血呛了一下,于是他只能狼狈地看着楚朔猩红的眼睛苦笑,金红色的漂亮眼睛里,是藏在故作坚强的宽慰与遮掩起来的不舍。
他什么也没说,但楚朔看着他泛起泪光的眼睛,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感受着手上逐渐消失的重量,最后一次吻上自己自己太阳一般的爱人。
“你当然还有机会和他重逢,”女人庄严稳重得像是不通一点情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楚朔不是看见过她所有见不得光的过往,也会相信这样一位神明会不惜一丝代价地庇佑世间一切生灵,“前提是,你能够赢下我们的赌约。”
她慈爱地抚摸着楚朔的头,在楚朔看不见的背后仍是一脸悲悯地看着他,那眼神与世人们对女武神幻想中的一摸一样。
“我亲爱的孩子,去赢下我们的赌约吧。”她的声音里依旧是那样的无波无平的温柔,就像她正在宽慰一个想要闯祸的叛逆孩子一样。
楚朔却听到了她未尽的言语。
哪怕你毫无胜算。
而在你赢下之前,你的爱人将被永世放逐。
在那些此刻正在为得救而庆祝的人面前,这叫做“神罚”。
莫尔的身体终于还是消散了,无数金红色的光芒散落,凄怆而触目震心。
那些光芒温柔地在楚朔的身周徘徊了许久,接着就毅然飘向人间,倔强地要将自己最后一缕光带向人间。
天幕终于亮了。
……
夜幕无声地降临。
莫辰秋控制着自己的轮椅缓慢地在人行道上前进着。
刚下过一场雨,泥土的清香弥漫在路边,时不时混着几丝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食物香味。人们匆匆经过的身影会带起水坑里的积水,哗啦啦的还有小轿车驰骋而过。
莫辰秋听到路人被溅到水后的抱怨,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原来也遭了殃。
路灯的暖光打在他苍白的面孔上,让这位白化病患者难得多了几点活气,他低头看看自己被弄脏的驼色毛毯,拧着眉思考要不要提前结束今天的散步。
刚入冬的天气有点冷,莫辰秋被冷风吹得面部僵硬,他盯着那些明灭的霓虹灯,有一次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回过家了。
说是“家”,其实也并不确切,那只是一个能够栖身的住所,同时有着一群和他有血脉联系的陌生人。
他无声地停驻着,耳边是行人们匆匆而过的寒喧声,零星的言语中能听出他们都有着一个要到达的地方。
莫辰秋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
他在这红尘中摸爬滚打了二十五年,却从未寻找到过一个能容他心灵栖身的地方,好像他生在这世上,注定就是要孤身一人一样。
耳边响起女生细细的问候声,莫辰秋猜想大概又是一个热心的过路人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于是他半回过神,迎上对方担忧的目光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他的笑容里有不符合他浑身病气的生机,仿佛那个无所适从的人并不存在一样:“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没事的。”
“可是你刚刚的眼神让人很不安。”女生出乎意料地实诚,她皱了皱眉,随后又说:“可能是我多想了,打扰了!”
女生有点歉意地低了低头,在莫辰秋“没事的没事的”的宽慰中离开了,当然,她并不会知道,这副温和无害的面孔是莫辰秋最擅长的伪装
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来自过路人的关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莫辰秋自我解嘲地看了看自己无力搭在轮椅上的腿,它们被毛毯盖着,似乎在这寒风中格外脆弱——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那样的丑陋,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的确是个怪物。
莫辰秋推着自己来到那家熟悉的小酒馆,无论如何,今天都是他的二十五岁生日。
晚七点的酒吧说不上热闹,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个人,好在店面算不上大,在这么几个人的点衬下显得刚刚好。店里装了一扇落地窗,外面正是刚刚入夜的城市街道,里面暖色的明亮灯光与外面的黑暗对比,看上去的确是个温暖的好去处。人们各自成群地交谈着,声音低低的,显得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这时店里的人们看到那位调酒师店长离开了吧台,满脸习以为常地走向了门口。
在众人地目光中,店长打开了那扇木制的店门。
一个坐在轮椅上满头白发的人被他接进了店里。那人五官长得恰到好处,连失去色素点缀的瞳孔都像是一件艺术品一样,白色的睫毛像是落了雪,看得人冷冷的。
店里忽地安静了。
莫辰秋像是习惯了似的,他礼貌地冲店长笑了笑,然后忽略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来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呢喃似的吵闹,莫辰秋并不去探究那到底是不是对自己的探究。
“好久没来了啊。”店长端来他常点的饮品,坐在他旁边,这是一个正对窗外的位置。
莫辰秋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没有什么解释。
店长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实在的,咱们认识好久了吧?七年还是八年来着?”
莫辰秋回答:“五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不算认识。”
店长无奈地摊开手:“你看,就算认识五年了,你不还是这副‘我们不熟’的态度?”
莫辰秋抬头,有点惊讶地“呵”了一声,笑着问:“有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好像真的不认为自己与店长之间不算熟,而是把店长当成了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店长耸耸肩:“不知道,我的直觉这么说的。你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就经常来我这了,那时候我还撵你来着,结果你今天走了明天还会来。”
他回忆着,脸上衷心地浮现了笑容。
“你那时候就像是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了,结果后来我和你一相处,发现你其实还是个挺诙谐幽默的人的……就是看我的眼神,挺疏离的。”
莫辰秋静静地听着,一边喝着自己的饮料,没有接他的话,而店长像是习以为常地继续说:“有一阵子,我一直在猜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但是和你一聊起来,又觉得你挺热情,挺会哄人的,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很舒服。”
店长停下来,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在那里回忆往昔:“那时候我都怀疑,‘你不会是暗恋我吧?’我还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呢!”
莫辰秋嗤笑一声:“然后你就过来和我表白了?”
店长回答:“那可不!我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呢——毕竟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莫辰秋问:“那你还下得去嘴?”
店长不满地“啧”了一声:“请你不要质疑我的人品。我是想了好久呢,那会儿咱们都认识四年了吧——知道名字算一年,你知道吗?你身上一直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感觉,就,挺想让人探究的,就是那种‘温暖别人的同时孤立全世界’的感觉。”
莫辰秋挑眉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接上了他不知道猴年马月前的话头:“我只是觉得这地方熟悉,就是让我很安心——不是因为你。”他看着店长捂着心口假装受伤的表情,耸了耸肩。
店长靠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莫辰秋不是很喜欢这种肢体接触,但是又不好拒绝——看着莫辰秋语重心长地说:“挺好的,你知道吗?人在这世界上能有一个地方让你又归属感就听不错的,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很幸运,把这里当作了店面,不然就不会遇见你了。”
不是。莫辰秋默默在心里反驳,他从没对这里产生过任何归属感,从他出生起他就觉得自己从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来这里,只是觉得这里是让他感觉最近的地方,但是他并不知道是离什么最近的地方。
他歪头盯着店长,一脸被肉麻到的表情:“你突然这么说话干什么?又要和我表白?”
店长苦笑一声:“不是!我就是觉得,是时候该和你好好说一次话了,你知道的,直觉。”
莫辰秋反问:“直觉什么?”
店里门突然被打开了,店长看了一眼,回头给莫辰秋一个歉意的眼神,起身走回吧台,走的时候看了莫辰秋的背影一眼,突然感觉惆怅。
人们对离别都有天生的预感,我只是预感到,你或许要离开了。
莫辰秋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同店长交谈着。那声音好像有魔力,莫辰秋在听到的第一瞬间就被吸引住了,他听见对方点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就停下来等待。
他的身体被这声音钉在了原地,灵魂却叫嚣着要转身飞向那里。
于是莫辰秋完全僵住了。
直到他感觉那个人走到自己的身后,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声:“你好,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莫辰秋僵硬地点点头。
男人坐在了店长刚刚坐过的位置上,莫辰秋余光里看见对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侧脸线条几乎完美,鼻梁上架了一个无框眼镜。
“你今天过的这么样?”男人突然开口问道。
莫辰秋茫然地“啊”了一声。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转过身对上莫辰秋茫然的眼神:“我想问,你今天开心吗?”
他们交谈的声音算不上小,加上两个人都是实打实地惹眼帅哥,店里为数不多的目光稀稀拉拉地落在了他们的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莫辰秋大脑有点宕机了,他来不及过多思考,茫然地回答了一声“还行”。
男人又问了一句:“那昨天呢?”
莫辰秋空白的脑袋里冒出一句“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男人好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莫名其妙,皱着眉斟酌了半晌,说:“我看……你好像不太喜欢笑,是不开心吗?”
莫辰秋扔出一句:“我生性不爱笑。”
背后传来一阵骚动,像是在取笑他们。
男人似乎有点懊恼,他皱着眉,挠了挠后脑勺,半天又冒出来一句:“你的朋友们不陪你出来玩吗?”
他像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笨拙地向自己的暗恋对象表达着别扭的关心——而且这听起来牛头不对马嘴。
莫辰秋心里那点悸动都要被这人无厘头的话给磨没了,他有些咬牙切齿地想:你到底会不会搭讪?!
然后他又很死亡地回了一句:“我没有朋友。”
话题再一次终结。
这奇怪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像是终于忍受不了这边的氛围了一样,但他并没有打算离开,反而附身凑到莫辰秋的眼前。
莫辰秋被他这动静弄得下意识闭眼,然而对方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强吻他,而是将眼睛放在和他同一水平面上,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指尖轻轻地描摹着。
莫辰秋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被吸进去了。
五岁时母亲温柔的抚慰,母亲过世后外公难过的眼神,来到父亲家里后父亲厌恶的俯视,医院里护士们残忍的同情……这些记忆刹那间闪过他的脑海,情绪堆叠着冲向他,最后那座阻挡的堤坝轰然溃塌,化作万顷洪水叫嚣着要淹没他,却只能在即将触碰到他时被一声沉重的叹息化去。
“没事了。”他听到男人这么安慰他。
眼前的酒馆消失不见,在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即将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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